第九卷 災星高照 第六四九章 橫生枝節

「程大姑!」

吳天保沒想到居然會這麼巧在程氏宗祠外遇到正主兒,連忙迎了上去。秋程氏畢竟六十齣頭了,如若秋楓過繼到其亡子名下,吳天保這一聲大姑也叫得理所應當。而秋程氏眼神當然不如眾人這麼好,等認出吳天保,意識到這些出現在這裡的便是上次和自己提過的人,她的肩膀頓時有些微微顫抖了起來。她盡量平靜地和吳天保打過招呼,來到眾人面前之後,卻是目不斜視地問了一句話。

「諸位既然到了程氏宗祠外頭,可知道程氏淵源何處?」

汪孚林心中一動,正要開口回答,可看到秋楓神色緊張中帶著一絲複雜,彷彿欲言又止,他便故意說道:「秋楓,你來答一答。」

這一次,秋程氏不由自主地側頭看了過去。她很早就搬回了竦口,除去給丈夫以及死去的兒子掃墓,平常都不大和秋氏一族的人來往,所以之前也沒怎麼見過秋楓,此時看到那秋楓赫然是一個身量中等,容貌端秀的少年,她忍不住心中一陣刺痛,卻是想起了自己的兒子。

而秋楓沒想到一下子就被汪孚林點了名,一時先愣了一愣,隨即慌忙整理了一下思路,這才盡量鎮定地說:「徽州府境內的程氏各支,都說是發源自漢末三國時的名將程普之後,程普的後人程元譚在永嘉之亂時輔佐琅琊王為新安太守,其後人就世居篁墩,一直都在這裡繁衍生息。到第十七世程富時,曾經輔佐過越國公汪華,降唐之後封總管府司馬,而後篁墩程氏在唐時出過很多位尚書和高官,一度被稱為新安士族的佼佼者。」

「唐末黃巢之亂,一路燒殺搶掠,但凡地名為黃者,則可以放過,因此唐末到我大明中期,篁墩一直都叫做黃墩。直到程敏政公時,方才把篁墩之名重新改了回來。而朝中更曾有丘浚和謝遷兩位閣老先後以篁墩為名賦詩題記。」

身為徽州人,汪孚林對於篁墩兩個字當然不陌生。更何況,程乃軒一家雖說是住在歙縣城內黃家塢,但往上追根溯源,卻也是出自篁墩程氏,他就更加不會不了解了。篁墩乃是整個徽州府宗族文化的中心,相傳歷史可以追溯到一千五百年前,而那裡也不僅僅是徽州一府六縣的程氏發源地,更有其他十幾個姓氏也視那裡為發源地。永嘉之亂、黃巢之亂、靖康之難,也不知道多少周邊大姓潛入,尤以黃巢之亂時蜂擁而入的大族最多。

就連汪氏,唐末也有很多支族遷入篁墩避難,等到時過境遷方才重新遷回故地。只不過,程氏問得古怪,秋楓答得更是引申開去,這讓他有些不大好的預感。

秋程氏沒想到秋楓侃侃而談,對程氏頗多讚譽,有些刻板的臉上分明緩和了下來。她微微頷首,這才繼續說道:「新安十姓九汪,但修新安名族志時,雖則說是姓氏不分前後,程氏卻從來都在首位。我一個寡婦,又只是竦口程氏支族,並沒有什麼因此自矜的意思,問程氏源流,也只是希望汪老爺和吳老爺口中的秋相公,是個能讀書,也能記住新安那些名族起源的人。」

這話就很清楚地表達出了某些意思。聽到這裡,汪孚林不由得皺了皺眉,可還不等他開口說話,秋楓就搶著說道:「老夫人,為人需得飲水思源,不能數典忘祖,這道理我當然知道。但我更知道,血濃於水固然是對的,但世上真情比血緣更加重要。徽州府各地讀書蔚然成風,所以從前家中窮苦,我並不指望能入學堂,只能利用一切機會跟人認識了幾個字,後來便在歙縣學宮紫陽書院打雜期間學了不少東西。我省吃儉用,所有工錢都拿回了家,幾乎也不用家裡一分錢,縱使而後被賣,我雖說心有不甘,也並未真的怨恨家中父母。」

「可他們千不該萬不該,已經拿了我的賣身錢,卻還希望我在老師身邊借著便利,給他們送回去更多的錢,甚至老師的仇人不過是給了他們幾個錢,他們便要挾我去刺探消息。孟子尚且有雲,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那又何況父子?若是之前汪老爺和舅老爺所提之事老夫人不願意,那還請不要勉強。老師一片苦心,只不過是不想讓我成為所謂家人的搖錢樹而已。大不了我今後不再考功名,離開徽州府遊學天下!」

「秋楓。」

汪孚林聽到秋楓不知不覺聲音便大了起來,知道這小子性子發作,當即喝了一聲。見秋楓頓時閉上嘴巴,低頭不再吭聲,他不由得想起從前的舊事。那時候秋楓才剛跟了自己,就因為和金寶的遭遇類似,結果卻不同,於是相當偏激,一度被人當成了是自己身邊最大的突破點,一次兩次全都找准了這小子當成突破口,拿出了非常大的誘惑。幸虧秋楓關鍵時刻終於把住了,沒有做出錯誤的選擇,這些年也都表現得越發沉穩。

可眼下看來,沉穩那是給人看的,關鍵時刻卻還是沉不住氣!

因此,見秋程氏站在那裡默不做聲,他對於今次竦口之行也有些不大看好,見金寶悄悄拉住了滿臉不忿的葉小胖,小北則是正在對吳天保低聲說什麼,他當下便溫和地對秋程氏說道:「秋楓年少,說話是有些直接,但話糙理不糙。他讀書進學,都是和我家小舅子以及養子一起,說實在的,我只是不想讓好端端一個少年給貪得無厭的家人給毀了。我一向覺得,憑藉生恩要挾的人,不是親人是仇人。老夫人若是真對他棄家不顧有看法,那這件事就算了吧。」

秋楓心裡也知道今天這件事是之前汪道蘊和吳天保特意替自己奔波辦成的,一想到自己的事居然要勞煩到汪孚林的父親和舅舅,眼下卻又顯然有這樣的波折,他心裡甭提多難受了。所以,要是汪孚林喝止自己之後罵他一頓,興許他心裡還會好受一些,可誰曾想汪孚林竟然還幫他說了這麼一番話!那一瞬間,他只覺得眼睛酸澀,差點掉下淚來。

秋程氏見汪孚林拱了拱手,隨即叫上其他人,一副就要打道回府的樣子,她忍不住有些始料不及。這時候,卻還是吳天保忍不住一跺腳叫住其他人,快步走到她跟前說:「程大姑,我知道你一向就是個端方的人,在秋家的時候伺候公婆相夫教子,一絲不苟,回到這竦口,你外甥還有幾個孫外甥也都很尊重你,可那些事情的前因後果,我和妹夫都對你說得清清楚楚,你要不願你為何不早說?若不是有誠意,我這外甥何至於一家子全都出來為秋楓認親?」

被吳天保這番話一說,秋程氏的臉上不禁有幾分不自然。她細細再審視對面那些人,見除卻後頭三五個類似隨從服色的漢子之外,秋楓身邊是兩個正在安慰他的少年,看樣子應該是前任徽寧道葉家大少爺和汪孚林的養子,而汪孚林身邊那個年輕人,雖說乍一看是男生女相,但仔細看分明是女子,也就是說,這確實是一家子傾巢出動替秋楓來認親的。她沉默了好一會兒,見吳天保嘆了一口氣轉身要走,這才低聲說道:「我只是聽說,他是富貴忘親……」

「聽說?」

汪孚林耳尖,一下子捕捉到了一個敏感詞,立時轉過身來。而吳天保被外甥這一提醒,也立時開口問道:「程大姑,你可以到歙縣城裡去打聽打聽,我家秋楓的人品學問誰能挑出半個字來?更何況,他的賣身契當初還是我這外甥還的,說得不好聽一點,原本就跟那明明不窮卻要賣兒子的爹娘沒關係,他怎麼富貴忘親了?一個附學的生員能有錢?為了他讀書,汪家倒貼進去多少錢,到誰嘴裡就變成他大富大貴了?」

吳天保雖說是老實人,可這老實人一急起來連珠炮似的丟出來的問題,卻更加有說服力。至少這會兒秋程氏就更加猶豫了起來,到最後便苦笑道:「是後頭竦川汪氏三老太爺,他也不知道打哪聽說我要立一個嗣孫,所以特意來過好幾回。」

「所以這一來二去,老夫人才留了個不好的印象?」汪孚林眼中厲芒一閃,隨即若無其事地說道,「不過也沒什麼,強扭的瓜不甜,這事就算了吧。舅舅,正好我還有點事想找竦川汪氏的人聊聊,來都來了,我們大家就去那邊坐坐,順便叨擾一碗茶喝。」

秋程氏根本來不及說話,就只見汪孚林把吳天保給拉了過去,沖著自己很有禮貌地頷首一笑,繼而叫上家人以及隨從,就這麼上馬離去了。她只看到那個本來有很大可能成為自己嗣孫的秋楓上馬之後,還回頭看了她一眼,繼而微微欠了欠身,隨即就跟著其他人消失在了她的視線。

直到人都走了,秋程氏方才如夢初醒,一下子扶著程氏宗祠的牆,心裡湧出了無限的後悔。她也並不是全都相信了竦川汪氏那位三老太爺的話,只是想試探試探,別到時候千辛萬苦立了個嗣孫,到時候等她死了,兒子卻連個掃墓祭拜的人都沒有。可如今從人家的態度看起來,似乎她剛剛那冷淡生硬的做法,硬生生讓一樁好事給變成了壞事。想到這裡,她立時轉身就走。

雖說夫家那些親戚幾乎沒個好的,但竦口程氏卻不一樣,想當初秋程氏的外甥得知寡居的姑母在夫族那邊住不下去,回了家鄉,硬是把人接到家裡同住,甚至還要求家中子女都要尊重這位姑太太。故而此時秋程氏一回到家裡,便立刻找到了外甥,將剛剛在程氏宗祠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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