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災星高照 第六三五章 爭!

寧國府宣城縣,當風塵僕僕的帥嘉謨並幾個歙人抵達這裡的時候,心裡全都滿是振奮。也許是因為如今的南京戶部尚書殷正茂自己就是歙人,也許是因為帥嘉謨之前被汪孚林從京師回來的時候,張居正已經有書信遞給各處親信,如萬曆二年親自提拔為應天巡撫的宋儀望等等,因此他往來之間能夠清清楚楚地體會到官府中人態度的變化,從之前的奔走無門,到如今的到處以禮相待,而和他同行的那些個歙人卻都認為這是他的功勞。

甚至在發現此行盤纏有結餘的時候,他們又建議他乾脆花點小錢捐納一套冠帶回去,也好衣錦還鄉!他起初還有些猶豫,可禁不住別人一再攛掇,再加上多年奔走所吃的苦頭,他最終竟是聽了這話,捐納了九品冠帶,雖說這並不是說如此就算是可以去候選當官了,可尋常平民百姓就算有錢也不能做這樣的行頭穿,花這份錢只是為了能夠有穿那身冠帶的資格。

眼看到了宣城,距離徽州府也就是快則兩三日,慢則四五日的路程,眾人入住客棧之後,便聚在一塊喝了幾杯小酒。帥嘉謨被人灌了幾杯之後,說起回去之後去府衙見姚府尊,這一次官司一定能夠打得轟動南直隸乃至於天下,他躊躇滿志,其他幾個人也都露出了與有榮焉的表情。一番痛飲之後各自回房,帥嘉謨才剛躺下還沒合眼,就只聽門外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他以為是同伴又有事情來找,當下趿拉了鞋子去開門。

可大門一開,發現外頭是個完全陌生的中年儒生,這些年受過無數暗算吃過無數苦頭的帥嘉謨立刻警惕了起來。他伸手到背後捏住了一把防身短匕,但對方一開口說出來的話,卻讓他的敵意消融了幾分。

「帥先生,在下劉明燁,乃是歙縣令薛縣尊身邊的師爺。知道您這次從南京回來是因為徽州府夏稅絲絹的事情有了眉目,所以薛縣尊特意命我趕到寧國府來迎一迎。」見帥嘉謨似乎放鬆了下來,那隻原本放到背後去的右手又回到了身前,劉師爺便笑容可掬地說,「能否進屋說話?」

思忖良久,又見對方不像是那些恐嚇威脅甚至於要自己命的傢伙,帥嘉謨最終放了人進來,只卻虛掩房門沒有上門閂。而劉明燁也沒有拐彎抹角,一進屋子就開門見山地說道:「薛縣尊說,帥先生多年來為了歙縣子民的利益四處奔走,甚至於出生入死,實在是勞苦功高,可從前那些縣尊卻虛應故事,不曾回報過你一腔熱血。如今他新上任,打算以這件事為契機,為歙縣子民減負,在府衙重新核查此事時,他必定堅決站在你這一邊。」

帥嘉謨何嘗聽到過一縣之主這樣鮮明的表態,從前有些吏員差役能夠站在他這一邊,有縣尊肯默默支持他一下,就很難得了。縱使汪孚林,也不過是讚揚體恤。一時間,他只覺得心頭一片滾熱,喉頭竟也有些哽咽了:「若是薛縣尊真能夠為歙縣子民挪掉頭上這一座大山,那正是天大的幸事!」

劉師爺沒想到帥嘉謨竟是一聽說縣尊力挺就如此感動,登時對此行的目的有了八分把握。勸慰勉勵了帥嘉謨一番之後,他方才將汪孚林聯絡鄉宦名門,主張緩行此事的舉動說了,果然就只見帥嘉謨眉頭大皺。他也聽說過之前汪孚林在京師不但把重傷的帥嘉謨接到家裡調治,又把事情捅到張居正面前,而且更千里護送人歸來,所以深知說汪孚林的壞話得適可而止,否則效果恰得其反,故而很聰明地就此打住,同時說出了此行最大的用意。

「縣尊已經派人把此事再次捅到徽州府衙,不日徽州府就會發下正式的查議牌面,一府六縣就會激辯連場,你不妨在宣城耽擱幾天,等到我歙縣佔據上風,你再帶著南京戶部和撫院的態度回去,如此效果最大最好。」劉師爺說到這裡,又從懷裡拿出了一錠約摸十兩重的大元寶,舉重若輕地放在了桌子上,「這是縣尊讓我帶來的,不為別的,權當帥先生在宣城期間的開銷。」

帥嘉謨推辭不過,這才收了下來。等到送了這位劉師爺離開,他重新關上房門上了門閂,卻是心頭萬分糾結了起來。想當初他到京師,汪道昆避而不見,彷彿不想理會此事,那時候他就覺得很不滿了,等到汪孚林雪夜施救,甚至喝退了攔截的人,又是為他治傷,又是把事情捅到首輔張居正那兒,又是派人護送他回來,資助銀錢,他心裡不是不感激。然而,他這些年全部的精力全都放在了這絲絹紛爭上,又怎能接受汪孚林回鄉之後卻力主拖延?

「人心易變也罷,另有目的也罷,我只能認準了初心不改!」

帥嘉謨還沒回來,徽州府衙卻連下兩道查議牌面到所屬六縣,清查歙縣獨納夏稅絲絹由來,這頓時拉開了一場唇槍舌劍的大幕。時人都說蘇州人健訟,也就是愛告狀,屁大的事情就要跑到官府去打官司,但徽州人的愛打官司也是整個南直隸分外出名的。就連被明朝官方奉為理學宗師的朱子朱熹,當年也曾經感慨說,徽人性情過剛而喜斗,故其俗難以以力服,而易以理勝。也就是說,你以勢壓人,徽州人根本不會服氣,有道理先辯論贏了再說。

如此一來,歙縣和徽州府其他五縣就算是正式扛上了。從鄉宦到平民百姓,雪片似的文書飛入了徽州府衙,每天收進來的各式陳情就能堆滿一張桌子,知府姚輝祖發現自己根本來不及看,如果都看,其他公務就沒辦法管,只折騰這麼一件夏稅絲絹糾紛就得了!於是,他不得不再發一道牌面,召集六縣縣令以及鄉宦縉紳生員以及鄉民代表齊集府衙,並事先放出話去,用辯論說理來定是非。

這一場唇槍舌劍,歙縣以汪尚寧為代表,其餘五縣則是以婺源縣最是團結,尤其是程文烈和程任卿兩個秀才打頭,一幫訟棍作為後盾,鄉宦反而只是作壁上觀的,而剛剛被革職的余懋學卻沒有出現。汪孚林雖說接到了徽州府衙的邀請,但卻借著養病推脫了,而是讓去歲案首的金寶只帶著耳朵去聽,其餘的全都被他拘管在家裡。足足到了午後申時時分,記性絕佳的金寶方才回來,少不得就仔仔細細描述了今日府衙堂上的情景。

「今天先是從甲辰賦稅到乙巳改制說起的,說是乙巳改制,其餘各縣只是夏稅秋糧增加了麥米,唯有歙縣多加了九千多匹的夏稅絲絹。這是汪老太爺說的,緊跟著婺源那邊程文烈就跳出來了,說是因為徽州府虧欠元額麥,所以才懲罰性徵絲絹,卻被汪老太爺給頂了回去,說是徽州本來不產絲,據大明會典,這夏稅絲絹是人丁折絲,並不是元額麥折絲。而程文烈拿出來的是賦役黃冊,以及弘治版徽州府志作為證據,汪老太爺拿的卻是嘉靖版徽州府志以及大明會典作為駁斥。」

汪孚林見葉小胖原本一臉後悔沒去看熱鬧的樣子,可聽金寶說到這裡,他就瞪大了眼睛,一臉有聽沒有懂的樣子,他就好心解釋道:「甲辰賦稅,是元朝至正二十四年,太祖皇帝那時候用的還是宋龍鳳十年的年號,乙巳改制,就是後頭那一年,說起來都是太祖皇帝還沒登基時候的事情了,所以雖說是接連兩年,但局勢不同,前後賦稅的變動也不同。那時候為什麼要獨派歙縣夏稅絲絹,現在恐怕誰都已經找不出證據了,所以什麼弘治版或是嘉靖版府志,賦役黃冊、大明會典,都是輔助性證據,今天他們應該就是圍繞這個唇槍舌劍的吧?」

見金寶連連點頭,汪孚林方才繼續說道:「府志版本不同,修撰的人偏向哪一邊也就各不相同,而這只是半官方性的東西,做不得准。所以,歙縣的人真正依靠的是大明會典,這是朝廷修的,主編的人是正德年間的首輔李東陽,自然是最官方的東西,但因為那是全國性的,涉及到賦役的只是其中一卷,所以其餘五縣肯定不能說這裡頭記載的就錯了,只能一口咬定會典只記載綱要,不夠全面,再說他們掌握著黃冊,黃冊裡頭就是說歙縣這一筆夏稅絲絹是因為之前積欠的懲罰。但黃冊這東西,都是衙門中的書吏經手的,其中貓膩可想而知。正因為這樣,這一番爭論才會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金寶讀書固然很好,可對於這種賦稅之類的東西那是真不懂,故而汪孚林的解釋對他來說也是及時雨。因此,他點點頭後,就把兩邊幾大主要人士的交鋒給說得清清楚楚,果然正如汪孚林所說。尤其程文烈抓准了汪尚寧是嘉靖版徽州府志的總裁官這一點,抨擊其在那時候就包藏禍心,把這位汪老太爺給氣得倒仰那一段,他更是說得活靈活現,把葉小胖和秋楓都給逗樂了,汪孚林也不禁莞爾。

然而,中間的最激烈交鋒,卻在於那旁徵博引各種數字的辯論,這是這年頭很少有的。畢竟,都是一個個的數字,不明白的人聽了絕對枯燥,至少汪孚林想像了一下徽州知府姚輝祖聽到這些複雜數字時的表情,忍不住就幸災樂禍地笑了。就在這時候,金寶突然詞鋒一轉。

「爹,今天他們在夏稅絲絹上辯不出輸贏,後來汪老太爺就突然改換矛頭,把均平銀這一項給拋了出來。說是整個徽州府,每年派四司銀一萬六千餘兩,歙縣獨自負擔五千餘兩,軍需銀一萬兩千多兩,歙縣獨派四千多兩,其餘如磚料銀子、軍餉、茶株等等,每一項歙縣都是幾乎獨派三分之一,要知道徽州一府六縣,憑什麼都是歙縣要獨自負擔大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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