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五節

張勳在南河沿的私寓設席,除了端方以外,請了三個陪客,楊士琦、張鎮芳,還有楊惺吾。

端方去得很早。六月里的天氣,下午兩點多鐘正是熱的時候,但張勳的客廳中,全無暑氣。他的法子很巧妙,屋子周圍擺四大塊冰,用四架電風扇對著冰吹。在涼風拂拂之中,端方穿一件缺領的短褂,細細欣賞張勳的「多寶架」。

觀玩到西山落日,收起涼篷,院子里潑上冷水,設好席面,楊士琦跟張鎮芳亦都到了。

除了楊惺吾以外,主客陪客都是熟人,張鎮芳算是端方的屬員,但在此地不敘官位,而且端方遇到這種場合,亦不喜受官架子的束縛,所以彼此不是稱兄弟,便是稱別號,只有主人跟楊惺吾的稱呼比較客氣。

邊飲邊談,言不及義,直到快散席時,張鎮芳才提了一句:「四哥!少軒的事,得請你栽培羅!」

「言重,言重!」端方答說:「我樂觀厥成。」

這意思是,如果張勳放直隸提督,他自然歡迎,但不會替他去活動。

張勳的原意,即在消除阻力,只要他袖手旁觀,得此承諾,實際上算是已達到目的。所以到得客散,將經由楊惺吾暗示,端方所看中的幾件古玩,連夜包紮停當,第二天一早,專差送到端方寓處。

巧得很,也就是張勳剛走,薑桂題來拜,端方當然接見。

見面一看,果然,薑桂題鬚眉皆白,老得不成樣子了。

「聽說大帥到京,早就該來請安。只是營里的雜務很多,料理不開,一直遲到今天,請大帥體諒。」

「那裡,那裡!」端方覺得他說話的中氣很足,精神並不如表面那樣衰頹,便即問道:「姜老哥,你今年貴甲子是?」

「六十四。」

「六十四,看不出!身子好象很健旺。」

「就是一個頭暈的毛病,看了多少大夫,看不好。有人說,上海有個好西醫,能用電氣治,可惜路太遠了。」

「治病是要緊的,你何不請兩個月假?」

「不敢請!」

「為什麼呢?」

薑桂題面有為難之色,欲言又止地躊躇了一會,才嘆一口氣:「唉!說來話長。大帥是長官,我亦不敢不報告。」他說:「有人在打毅軍的主意,如果是夠格的,我讓他也不要緊。不夠格的,硬爬到人家頭上來,弟兄們不服。毅軍是子弟兵,與別的軍隊不同,如果我一請了假,朝廷覺得薑桂題又老又病,正該開缺,另外放人,那一來,事情就鬧大了。我受朝廷栽培,不能不顧大局。」

「喔,」端方接著他的話問:「你說事情鬧大,怎麼個鬧法?」

「只怕,只怕毅軍要拉散了!」

端方心裡在想,薑桂題是不是有意嚇人,雖不得而知,不過他自己不甘退讓,卻是很明白的事。既然如此,即令他部下並無人不服,他亦可以教唆出變故來。最壞的是,如今言之在先,以自己的身分,不能不關心這件事。否則,萬一將來毅軍真箇嘩變,薑桂題說一句:我早就報告了總督的。那一來,責任不就都在自己身上了嗎?

轉念到此,頗感為難。本以為自己應付張勳的法子很圓滑,反正不作左右袒,聽其自然,就算幫了張勳的忙。而照現在的情形來看,不能不設法弭患於無形。做督撫的,不怕別樣,就怕所管轄的軍隊鬧事!

這樣沉吟著,只見薑桂題從懷中取出一個梅紅封套,顫巍巍地走過來,雙手捧上,口中說道:「大帥的親兵,照例由毅軍關餉,今天我把頭一個月的帶來了,請大帥過目。」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端方便將封套接到手裡,將銀票稍為抽出來一點,便已看清楚,是一萬兩銀子。

這孝敬也不算菲薄了,端方只得說一聲:「受之有愧!」將封套放在炕几上,才又問道:「你說是誰在打毅軍的主意?」

「張少軒!」

「喔,是他!」端方喊一聲,「來啊!」

「喳!」端方的戈什哈連薑桂題的馬弁,站了一院子,齊聲答應,暴諾如雷。

「扶姜軍門進我書房去。」說完,端方隨手撈起紅封袋,走在前面。

等將薑桂題扶到書房,自然摒絕從人,有一番密談。看一萬銀子面上,端方教了他一條計策,讓他去求親王奕劻。

「別人不知道,王爺是知道的。從甲午那年起,毅軍先打日本;後來守膠州防德國人,守旅順防俄國人;庚子年起,一直守山海關外,護送兩宮出關到太原,到西安;日俄戰爭守遼西,幫日本打俄國。毅軍,」薑桂題忽然悲從中來,放聲大哭,且哭且喊:「毅軍對得起朝廷噢!」

奕劻大為惶惑,急忙叫人扶起他來說:「翰卿,翰卿,你有什麼事,這麼傷心?有話慢慢兒說。」

「請王爺作主!」

薑桂題拭一拭眼淚,斷斷續續地訴說,由於語聲哽咽,奕劻聽了好一會才弄清楚。他的意思是,毅軍自成軍以來,雖兩易其主,但部卒卻是父子相繼,兄弟相接,所以非始終在此軍中,情深誼厚著不能統馭。張勳不知利害,如果奉旨到營,一定會激出變故。士兵不是鋒鏑餘生,即是父兄斷脛決腹於疆場的孤兒,必當設法保全,而唯有遣散才是保全之道,這就是端方秘授的一計。

這番話說得慶王大起恐慌,當下極力安慰薑桂題,把他勸走了,隨即跟攝政王通了電話,把薑桂題哭訴一事,扼要的告訴了他。

「我正為這件事在煩。慶叔,」攝政王說:「咱們明兒宮裡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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