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一節

袁世凱離京不久,民政部侍郎趙秉鈞免職,這是意料中事,封印以後,監察御史謝遠涵參劾郵傳部尚書陳璧,也是意料中事。

這個摺子參得很兇。案由是「虛糜國帑,徇私納賄」,文內條舉劣跡,有訂借洋款,秘密分潤;開設糧行,公行賄賂等等。當然也牽涉到「五路財神」之稱的梁士詒。不過,他不甚擔心,因為要講辦鐵路營私舞弊,盛宣懷的把柄都在他手裡。同時,他全力交涉,從比國收回京漢路的路權,朝廷雖無一字之褒,可是連載澤亦不能不承認他此舉有功於國,盛宣懷想信此機會攻掉他,在他看來,未必能夠如願。

類此參案,自然是派大員查辦;一個是德高望重的孫家鼐,再一個是那桐。孫家鼐已經不大管事,主持查案的是那桐,而那桐只要有人送錢上門,不管來路如何,他都敢收,自喻為「失節的寡婦」,「偷漢子」已經不在乎了。因此,梁士詒益發不愁,把他手下的大將關冕鈞、關賡麟、葉恭綽找了來,有一番話交代。

「兩宮升遐,八音遏密,年下沒有什麼好玩兒的地方,不如請同事們加加班,額外另送津貼。一方面幫了公家的忙,一方面既省了年下的花費,另外又有收入,是個難得積錢的機會,勸大家不妨買點鐵路股票。」

兩關一葉,如言照辦,所以郵傳部鐵路這一部門的收支帳目,不待欽差派員來查,就已經整理得清清楚楚了。

到了除夕那天,由於國喪未滿百日,梓宮暫安在宮內,因而平時肩摩轂擊的大柵欄、笙歌嗷嘈的八大胡同,清靜異常。至於貼春聯、放爆竹,最能渲染年味的那些花樣,自亦一概不許。九城寂寂,近乎凄涼了。

然而關起門來,合家團聚,又是一番景象。金魚衚衕那宅,來辭歲的絡繹不絕,到得黃昏,關照門上,再有來客,一律擋駕,那桐只有一班客要請。

這班客在名士筆下,稱為「小友」,全是戲班子里的名伶,又以旦角居多。那桐把他們邀了來,不是為了串戲或者清唱,只以一遇國喪,戲班子立刻就得輟演,伶人生計,大受威脅。那桐借吃年飯為名,請來相熟的一班「小友」,大散壓歲錢。當然,名氣有高下,交情有深淺,紅包也就有大小,從四百兩到四十兩不等,跟包一律四兩銀子一個。

到得十點多鐘,這班「小友」散了一大半,但留下來的還有七八個,正在客廳中纏著那桐,要他以維持市面為名,設法破例開禁,准戲班子提早開鑼時,門上來報:「郵傳部梁大人來了!」

已關照了有客一律擋駕,門下居然敢違命通報,自然是已得了一個大人的門包之故。那桐在這上面最精明不過,也最厚道不過,為了讓門上能心安理得地受那個門包,便點點頭說:「請進來!」

「大年三十,財神駕到!」王瑤卿笑道:「中堂明年的流年,一定是好的。」

「對了!」那桐被提醒了似的,「財神來了,你們可別錯過機會!回頭好好放眼光出來。」

在一旁伺候的聽差,聽這一說,隨即悄悄地去準備。這樣的場合,自然不是推牌九,就是搖攤,便搭好桌子,增添燈火,備好兩副賭具待命。

這時梁士詒已經到了廳上,布袍布鞋,手上拿著木盒,一見有這些名伶在座,似乎頗感意外,但仍從容不迫地向主人致了禮,也跟大家都招呼過了,方始將那木盒子揚揚說道:「得了一盒德皇御用的雪茄,特地給中堂帶了來,留著待客。」

他既不說打開來嘗嘗,也未親手奉上主人,卻將這盒封緘甚固的名貴雪茄,順手遞給了那宅的聽差,這一來,那桐當然懂了。

「我不抽這玩意,洵貝勒最愛好雪茄。」那桐吩咐聽差,「你好好收在我書房裡,我要送人的。」

「是!」聽差奉命唯謹地,捧著那盒雪茄往裡邊而去。

「今年這個年,可是省事多了。」那桐指著那班伶人說:「就苦了他們。」

「這可是沒法子的事,不過有中堂在,他們也苦不到那裡去。」

「中堂不如財神!燕孫,」那桐笑道:「你來放賑吧?」

「這,」梁士詒做出稍有畏縮的樣子,「不要緊吧?」

「在中堂府上,怕什麼?」說著,王瑤卿來拉梁士詒。

那桐與梁士詒都到了小客廳里,就一張紅木桌子面對坐下,做主人的說:「自然財神做上風,玩什麼?」

「請中堂吩咐。反正不能打麻雀。」

「你們看呢?」那桐看著左右問:「要不要梁大人做番攤給你們打?」

「搖攤得要有人開配。」唱小生的程繼先說:「番攤數棋子兒更麻煩,倒不如一翻兩瞪眼的牌九為妙。」

「好吧!就是牌九。」梁士詒說:「請把籌碼遞給我。」

那宅的籌碼很講究。他處的籌碼,都是長條子牙籌,唯獨他家的象牙籌碼,圓如洋錢,中間打個洞,可以貫穿在銅簽子上,邊緣鏤出迴文的壽字,填以彩色,金色的最貴,五百兩一個,依次是紅色一百,黃色五十,綠色十兩。梁士詒理齊了四疊籌碼在桌上,餘下的交主人保管。

「來!每位一個。」他拿起八個金色籌碼,往外一撇。

「來吧!別客氣。」那桐做「散財童子」,將籌碼一個一個塞到「小友」手裡。

「還有六千銀子,」梁士詒指著籌碼說:「讓你們贏凈了為止。」

「聽見了沒有?」那桐將籌碼交給王瑤卿:「歸你管庫,你可仔細,兌阿找啊的,別弄錯了。」

於是梁士詒捲起衣袖推庄,手氣平穩,玩了有個把鐘頭,突然手氣轉壞,連賠了三把,只剩下兩千銀子,而下風卻越賭越潑,金色籌碼都出現在賭註上了。

「慢點!莊家只有兩千銀子。」那桐說道:「我看是多了,而且多得還不少。」

「中堂何不在我身上賭一注?」梁士詒看著那桐說:「風險有限!」

「好!我在你身上賭一注。」那桐將自己的賭注收回,成了莊家的臨時股東。

打骰子分牌,上門兩點,天門八點,下門么四配人牌,紅通通一片,卻只得三點,有人就說:「『單雙』的牌,凶多吉少了!」

梁士詒將兩張牌扣著用中指一摸,大聲說道:「統配!」

說著將牌移向那桐,他也摸了一下,一張地牌,一張么丁,果然是「單雙」吃上下門的牌。這兩張牌當然不必給人看,隨手一攪糊,結帳賠了一千多銀子。

「中堂在我身上賭輸了一記!」說著,梁士詒取了一張一萬銀子的銀票,遞給王瑤卿。

「風險有限。」那桐答說。

等客人辭去,那桐親自到書房去打開那盒「德皇御用」的雪茄,裡面有張「存條」,梁士詒已在那桐滙豐銀行的戶頭中,存入五萬銀子了。

宣統元年正月十六,孫家鼐、那桐奏復謝遠涵參劾陳璧一案,洋洋五千言之多,結論是:「該尚書陳璧才氣素優,勇於任事,甚有能名,惟德不勝才,往往失之操切,輿情不洽,聲名頓減,遂致謗議叢生。此次所參贓私各節,或未免人言之過,然濫費公帑,濫用私人,檢查該署官冊,皆所難免。徇情見好,殊愧公忠,職守有虧,實難辭咎。」奉旨交部嚴加議處,終於革職。而謝遠涵所指責的梁士詒、葉恭綽、關冕鈞、關賡麟,盡皆安然無事。

其時東三省總督徐世昌,自知「袁黨」的色彩太重,而又以奏摺繕寫有瑕疵的細故,傳旨申飭,見微知著,託病奏請開缺。奕劻知道他不能安於外任,而少年親貴也不放心他膺邊疆重寄,正好郵傳部尚書出缺,便保他繼任,調雲貴總督錫良為東三省總督。

這一來,另一個「袁黨」楊士驤,更為恐慌,喝酒打牌時,常會突如其來的說:「我楊老四可不是袁黨!」但旁人不是這麼看法,覺得楊士驤恃袁世凱為奧援,冰山既倒,怕他何來?直隸有看不下的事,盡不妨攻擊。

於是有個給事中高潤生,對直隸百姓無不痛恨的津浦路北段總辦李德順發難,狠狠參了一本。當然牽涉到津浦路的總辦大臣呂海寰,而暗中所攻的卻是楊士驤。因為李德順的差使,是出於楊士驤所保薦,兩人的關係非常密切,楊士驤之有今日,可說一半靠袁世凱,一半是靠李德順。

李德順是廣東人,出身微賤,卻娶了個德國女人為妻,一向在青島一帶廝混。庚子以後,楊士驤飛黃騰達,兩年工夫由直隸候補道做到署理山東巡撫,自分「官居極品」,不但難望更上層樓,巡撫能夠真除,已非易事,那知官符如火,由於李德順的投效,竟又開了一番新的局面。

原來其時朝廷很注重對德的外交,而山東是德國的勢力範圍,所以楊士驤做山東巡撫,第一件大事便是將德國人敷衍好。李德順便替楊士驤策劃,暗中以光緒二十四年為膠州灣事件所定條約中,許予德國而未履行的利益,如採礦權等等,確定讓予德國,而表面談判撤兵的條件,只是以二十八萬銀元買回德國所蓋的營房。朝廷認為楊士驤善辦外交,大為激賞。

同時,李德順又常陪著楊士驤到青島,跟德國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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