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節

謝恩應趨宮門,但當然是不會召見的。袁世凱這由天津去而復回的一段秘密,知道的人很不少,對他的「盛名」自然有損。一段的清議,多喜拿他這一次的遭遇,與翁同龢、瞿鴻璣的被逐,相提並論。翁瞿都是在最紅的當兒,一頭從九霄雲上栽下來,所予人的意外之感,以及身受者的打擊,都比他此番奉旨回籍養痾,要重得多,但無不寵辱不驚,從容以處,真彷彿如孟子所說的,胸中有一團浩然之氣。相形之下,見得讀書人的尊貴,就算他們是矯情鎮物,也是涵養功深,遠非袁世凱所及。

不過,這一番張皇,亦有收穫,至少可以證明,大權在握的載灃不為已甚,不但性命可保,甚至也不會象翁同龢那樣,已經被逐,復有交地方官編管的嚴譴。因此,見風使舵慣了的一班人,覺得稍稍親近,亦不自妨,錫拉衚衕的袁宅,固不可復見臣門如市的盛況,卻不似奉嚴旨那天那樣的凄涼了。

計畫當然改變了,袁克定留京供職,袁克文奉父侍母,全眷回河南。來話別的人,絡繹不絕,最使得袁世凱感動的,自然是張之洞。

大開中門,迎到廳上,請張之洞升了炕,袁世凱命長子率領諸弟,一字排開,磕下頭去。口不言謝,而意在叩謝張之洞保全的深恩,是很顯然的。

「不敢當,不敢當!」張之洞欠身虛扶一扶,等袁家弟兄站起身來,他只跟袁克文說話:「豹岑近來看的什麼書啊?」

袁克文絕頂聰明而學無專長,最近在看吳大澂、葉昌熾為潘祖蔭捉刀的、有關碑帖的著作,知道張之洞很討厭這些玩藝,所以答說:「在讀杜詩!」

「你是第幾遍讀?」

「第三遍。」

「不夠,不夠!」

於是張之洞由杜詩談到「盛唐」、「晚唐」,再由唐詩談到宋詞,滔滔不絕,一談便是半個鐘頭,不容人張嘴。好不容易才讓袁世凱插進一句話去:「中堂就請在舍間便飯。」

「不,不!」張之洞說:「琴軒約了我談事,我該去了。」

「中堂這麼說,我可不敢再留。」袁世凱說:「如果是前幾天,我把那中堂請了來,也是一樣。」

「如果是前幾天,我就拉你一起去擾琴軒了。」張之洞面現悽惶:「慰庭,你這一走,就該輪到我了。」

「那是決不會有的事。中堂四朝老臣,又蒙孝欽顯皇后特達之知,國家柱石,攝政王極敬重中堂的,聽說曾跟中堂虛心請教,如此批折,足見是以師禮待中堂。」

「我請攝政王多看看『雍正硃批諭旨』。」張之洞欲言而又止地,終於搖搖頭說:「『南人不相宋家傳』,南人亦可哀也已!」說完,踱著方步往外走。

袁世凱帶著他的兒子送到停在廳前的轎子邊,看他上轎抬走,方始轉回身來,一面走,一面問:「南皮剛才念的那句詩,我沒有聽清楚。」

「『南人不相宋家傳』。」袁克文答說:「彷彿是南皮自己做的一首詩。」

「你倒找來我看看。」袁世凱說:「何以南人可哀。」

雖說全眷回籍,其實還是袁世凱先走,家眷隨後出京。因為奉旨回籍,向例只比充軍稍微寬一點。充軍是旨下即行,出城找個地方暫住,再備行裝,奉旨回籍雖不必這樣急如星火,但亦未便多作逗留。

路局授瞿鴻璣之例,為袁世凱掛了花車,可是送行的場面,卻不能相比。瞿鴻璣有一班翰林、御史的門生,捧老師的場,朝官亦知他的被逐回籍,只是一時不自檢點,驟失簾眷,被禍到此為止,決不會有何株連,且很可能還有復起之日,不妨留個將來京華重見的餘地,所以亦都衣冠送行。

而袁世凱不同。私宅致意,還不甚要緊,公然車站送行,顧慮甚多,亦因為袁世凱的仇人太多。因此上車之時,情景凄涼,除了家人至戚之外,只得兩個僚友送行。

一個是學部侍郎嚴修。他在北洋為袁世凱專管學務,由此而得循資晉陞為學部侍郎。就私誼而論,對袁世凱自不無知己之感,所以前幾天特為袁世凱打抱不平,抗疏相爭,說「進退大臣,應請明示功罪,不宜輕加斥棄。」其功當然不必再談,其罪又何可明言?攝政王看的這個摺子,唯有把它「淹」了。而嚴修因其言不用,且有兔死狐悲之感,已在考慮告病辭官。

另一個是楊度,現在以四品京堂派在憲政編查館行走,九年立憲,細列按年應辦事項的「清單」,就出於他的手筆。此人如在戰國,早已肘懸斗大金印,無奈他得識袁世凱時,已無開府北洋的風光。不過以他策土的眼光來看,可成大事者,始終只有一個袁世凱。

這天特地來送行,一則有傾心結交之意,再則亦有自高聲價的作用,「世人皆欲殺,我意獨憐才。」他之來送袁世凱,若能予人以這樣的印象,便是絕大的收穫。

嚴修一上了花車就表示,要送到保定,楊度自然追陪。袁世凱卻大為不安,「兩位厚愛,我自然感激。不過流言甚多,連我都被中傷了。」他很懇切地說:「兩位請吧!」

「聚久別速,後會又不知在什麼時候,趁此機會,多談一談!」

「別自有說,禍不足懼!」楊度接著嚴修的話說。

袁世凱知道他「別自有說」是由於梁啟超在善耆面前很下了工夫,所以立憲派的中堅分子,不管是到京請願,或者著書立說,都在暗中很得善耆的照應。所以他敢大言:「禍不足懼!」

然而自己不也是立憲派嗎?襄贊其事,很出了些力,也發生了很重要的作用,而善耆受了康梁的影響,處處跟自己作對。同樣是立憲派,何可有兩種絕然不同的待遇?

袁世凱由這一點聯想到大行皇帝的哀詔初頒時,康有為竟發通電,指他「弒君」,益覺不平。於是徐徐說道:「立憲的呼聲,高唱入雲,這是千秋萬世的一件大事,我袁某人幸參末議,對歷史是交代得過的。我之被禍,未嘗不由改革官制,設憲政編查館而來,不過清夜捫心,也有值得安慰的地方。張四先生跟我交誼不終,通國皆知,而自朝廷宣布立憲,他寫信給我,說『昔日之窺公,固不足盡公之量』。二十年不解的誤會,一旦渙然,實在是我平生的快事!」

這是指張謇與他絕交二十年而復交一事,袁世凱得意之情,溢於詞色,臨歧話別,而有此豪情快語,自然使人高興,楊度不由得從馬褂插袋中,掏出一扁瓶的白蘭地,以蓋作杯,快浮一白。

「不過,如今談立憲,亦猶如三十年前談洋務,太時髦了!是故立憲派亦有真、有假。」袁世凱拍著楊度的手背說:「晢子是五大臣的幕後英雄,可稱憲政的保姆,自然是立憲派。我看康梁就不見得了。」

「康梁師弟,似乎應有所區分。」嚴修說道:「如混為一談,稍欠公道。」

「誠然,誠然!」袁世凱很快地說,然後轉臉問道:「有個叫胡衍鴻的革命黨,晢子,你熟不熟?」

「怎麼不熟?他是廣東人,一名漢民,字展堂。筆下很來得,我們在東京常有往還的。」

「好!」袁世凱略一躊躇又說:「我是開了缺的,不在其位,不妨談談,三年前有人拿了一份《民報》給我看,其中有一篇文章,我還記得題目叫做《記戊戌庚子死事諸人紀念會中廣東某君之演記》,這『廣東某君』據說就是胡衍鴻。其中記戊戌那年的內幕,頗得實情。」

這一說,嚴修跟楊度都大感興趣,因為天下皆知,戊戌政變由袁世凱告密而起,如今由當事人親口道來,自非道聽途說可比,所以都凝神靜聽。

「這胡衍鴻,我很佩服他!他說康有為一變再變,自欺欺人,一點不錯。康有為前後有『五個退化』。」

所謂「五個退化」是胡衍鴻的批評:「康有為初時,說要創一個大教。他見中國用孔子教,幾千年人心晦塞,民氣奄弱,他說弟子之不肖,未必因為師傅之不良。孔子的教,非不大純,現時中國卻用不著,必得大加改良,兼取一切佛、老、耶、回諸教的精義,融造參合起來,做一新教。平心論之,康有為此時志氣真是不可及的。」

「他自號『長素』,爭長素王,語雖狂妄,志氣之高確不可及。」嚴修問:「『退化』何說?」

照胡衍鴻的說法,康有為由監生中了舉人,「打動凡心」,不做教主要做政治家,在志氣上是退化了一級。不過他講民主,也講民族,說過「保中國不保大清」的話,亦未足為非。

及至由舉人中了進士,去民遠而去官近,大談立憲,這立憲自然是君主立憲,無形中變成「保大清」,志氣上又退了一級。

到得上書言事,「屢蒙召見」,康有為論調又一變,「竟反背前日的話,以為實在連議院也可以不必開,憲法也可以不定,有這般的好皇上,但求講變法夠了!」這樣,志氣上豈非又退一級?

戊戌改變後,康有為自稱奉有衣帶詔,「命他起兵勤王,結果變做保皇。」胡衍鴻的詞鋒很銳利,他說:「勤王、保皇本應該沒有分別,然而解釋起來卻很可笑。勤王是要起兵保駕入清君側,皇上既然岌岌可危,說著勤王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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