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八節

奕劻在養心殿痛哭失聲,已有人報到軍機處。袁世凱知道,怕有大風波了!

因而使得他想起昨天方始得知的一件事。唐紹怡奏請以中美兩國公使,升格為大使的電報,載灃交陸軍部查復大使與公使的不同,陸軍部已經奏復:大使在駐在國,如與其外務部交涉不獲結果,可請求覲見駐在國元首,當面陳訴。載灃認為這個辦法很不妥,當即向人表示,不知唐紹怡奏請改為大使的用意何在?本來交陸軍部查復外交事務,已有不信任外務部之意,如今是進一步證實了!不止於不信任外務部,而且也不信任袁世凱。

還有個消息,說盛宣懷在載灃面前,攻擊袁世凱聯美為失策。聯美所以制日,而日本如出兵相攻,三天之內,可到中國,美國出兵相援,則須二十天才能到中國。不憂三日之禍,而恃二十日之援,愚不可及。何況升格為大使,館員要增加,交際亦更繁,經費自然也要寬撥,歲費巨萬,僅得虛名,豈得謂之為上策?

照此看來,自己這個外務部尚書,可能幹不久了。但又何至於惹得慶王悲痛如此?正在疑懼莫釋之際,只見奕劻與張之洞由蘇拉攙扶著,蹣跚而來。一看他們的臉色,便知出了大事。

「慰庭!」奕劻說道:「我給你看樣東西。」他將上諭遞了過去。

袁世凱接到手中,看上面寫的是:「內閣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袁世凱,夙承先朝,屢加擢用,朕御極復予懋賞,正以其才可用,俾效馳驅,不意袁世凱現患足疾,步履維艱,難勝職任。袁世凱著即開缺回籍養痾,以示體恤之至意。」

不曾看完,袁世凱已經心氣浮動,臉色一直紅到耳朵後面,非常困難地強笑道:「天恩浩蕩,感激不荊」他忽然想到:「不過今天是輪到我在觀德殿宿夜,怎麼辦呢?」

問到這種無關緊要,而且不必他再管的事,可知方寸已亂。世續隨即介面說道:「不要緊,我替你好了!」

「是!多謝世中堂!」

袁世凱請個安道謝,站起身來往外就走,根本沒有想到,還應該向同官道別。

其實他家已有接二連三的警報,都道:「宮保出了事。」不知出的什麼事。直到他坐車將到家時,軍機章京抄送上諭全文,才知道跟瞿鴻璣一樣,被逐回籍。

但細想一想,便可發覺,袁世凱的情形與瞿鴻璣大不相同。瞿鴻璣的被逐,才真是意外,而雖獲嚴譴,僅此而止。袁世凱被逐則可能是被禍的開始,料想還有不測的後命。

「要趕緊想法子出國。」官拜農工商部左丞的袁克定說:「越快越好。」

袁世凱次子克文,事事與長兄的意見相左,唯有這一點完全贊成:「是的,越快越好。

預備到那一國,趕緊找那一國的公使去商量。」

「非英即美,不然德國也可以,日本決不能去。」袁克定說:「還是英國吧!朱爾典跟老爺子的交情夠了。」

正在商量請什麼人跟英國公使朱爾典去接頭時,袁世凱已經到家。神氣自然好得多了,一言不發的進了上房,開口問道:「太太呢?」

「娘到東交民巷洋行里看首飾去了,已經派人去接,也快到了!爸爸!」袁克定說:「禍起不測,非遠避不可。兒子們商量,不如到英國。」

「不!我不出國。」袁世凱回答得非常堅決。

於是袁克文使個眼色,跟袁克定跪了下來,其餘諸弟,亦都隨兄行動,黑壓壓跪了一地。

「嗐……。」袁世凱是大不以為然的神態:「你們懂什麼?跟我為難的人,都巴不得我出此下策。我一走,不就正好授人一柄嗎?再說,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你們又怎麼辦?有我在,沒有人敢欺侮你們,我一走了,誰能替你們擔當?」這一說,袁克定兄弟恍然大悟,「可是,」袁克文說:「總也不能不早早籌劃啊!」

「當然!」袁世凱說:「打電話到天津,把你表叔請來。」

這是指的張鎮芳,現任長蘆鹽運使,袁世凱的私產都交給他經管,所以首先要找他來商量。

其次要找的是民政部侍郎趙秉鈞。剛要開口吩咐,心中轉念,趙秉鈞得到消息,自然會來。此刻他必是多方設法在探聽何以有此突變的內幕,不宜占他的工夫。因而決定什麼人都不找,自己靜下來好好作個打算。

事實靜不下來的,那麼多姨太太,一個個泫然欲涕,需要他去慰撫,更要抽出工夫來,跟於夫人商量家務。他決定隻身出京,先應付了「奉旨即行」的規矩,至於眷口暫時不動,好在袁克定是現任的京官,再有慶王照應,可以放心。

這樣談到下午,袁世凱忽然想起:「有那些客來過?」他問長子。

「我拿門簿來請爸爸過目。」

於是叫門上人將門簿取來,袁世凱翻開一看,倒有七八個名字,但都陌生得很,細看小注,才知道是進京引見的府道之流,大概還不知道「袁大軍機」已經出事,循例來拜,都讓門上擋駕了。

唯一的一個熟客是「楊侍郎——楊士琦」。袁世凱便問:「楊大人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進來通報。」

「楊大人沒有下車,投了帖就走了,說家裡有遠客,忙著要回去接待。」

袁世凱默然無言,將門簿發回,揮揮手打發門上走了,才凄涼地說了一句:「人情冷暖。」

「連趙智庵都不來,亦未免太勢利了一點兒。」

「他會來的。」袁世凱說:「如果連他都不來,可真人心大變了。」

趙秉鈞果然來了,是黃昏時分,穿一身家常衣服,悄悄兒來的。袁世凱猜的不錯,他是去打聽內幕去了,載澤與鐵良合力相傾,才會有此突變。

「鐵寶臣的用意是想進軍機。」趙秉鈞說:「這可千萬不能讓他如願,否則氣焰更甚。

王聘卿、段芝泉,他們都會讓他壓得抬不起頭。」

袁世凱點點頭,想了一下說道:「你悄悄兒去見慶王,請他密保那琴軒頂我的位子。」

「是!」趙秉鈞又問:「宮保預備什麼時候出京?」

「你看呢?」

「越快越好!到了天津租界上就不要緊了。」

弦外有音,似乎還不容易自京城脫身,袁世凱表面不動聲色,暗中卻已定了主意。

等張鎮芳一到,閉門密談,決定到天津暫住,找楊士驤要幾萬現銀子,籌足了盤纏再作道理。

談到深夜,張鎮芳回客房上床,袁世凱只找了袁克定來,告訴他說:「我明天一早,跟你表叔上天津,到了我會打電話回來,你等我走了,再把我的行蹤告訴你娘,跟你姨娘。」

袁克定知道事態嚴重了,便即問道:「要預備什麼?」

「找一件舊棉袍。」袁世凱說:「一早去買一張三等票。」

「三等票?」袁克定怕是弄錯了,「一張?」

「不錯!一張三等票,我什麼人都不帶。」

「這怕不妥吧?」

「沒有什麼不妥。」袁世凱想了一下:「也罷,你找個穩當的人陪了我去。」

袁克定遵父命布置,挑了個很老實的聽差,關照他一路小心:「別把老爺的身分露出來!也不必太恭敬,只當結的一個伴好了!」他叮囑又叮囑:「總之千萬別胡說話!」

這夜袁世凱在書房裡檢點文件,通宵未眠,到得天色微明,飽餐一頓,照往常的規矩,十個煮雞蛋,兩籠蛋糕,一大碗牛奶。吃完換上青布舊棉袍,戴上一頂黑氈帽,用一條舊圍巾,繞著脖子遮了半個臉,雙手往袖筒里一縮,是個鄉下土老兒的樣子,誰也認不出來是曾煊赫一時的袁宮保。

於是悄悄出後門直赴車站,搭的是京奉路車。張鎮芳也在這列車上,不過他坐的是頭等。事先打了電話給北洋的老同事,郵傳部鐵路總局長梁士詒,交代京奉路局妥為招待,所以到了站由站長陪著上車,頗為招搖,目的是吸引步軍總領衙門,及民政部的偵探的注意力,好讓袁世凱暗渡陳倉。

車到天津,張鎮芳在總站下車,袁世凱卻在老龍頭下車,帶著聽差出了車站,他指著一輛車廂上漆著英文的馬車說:「那是『利順德』的車子,你去招呼他過來!」

「利順德」是天津最大的一家西式旅館,專做洋人的買賣,偶爾也有中國的達官巨賈光顧,自備有接客的馬車。招待員一看聽差一身土氣,便問:「貴上是那位?」

那聽差雖老實,到底見過市面,說話很老練:「花錢住店,你就別問了!」他說:「你們最好的套房,不是十六塊大洋一天嗎?你要怕我住不起,先給一百兩銀子,存在你們柜上,慢慢來再算好了。」

那招待員看他居然知道利順德套房十六元一天,又聽他是東北口音,心想關外的土財主很多,伺候得他滿意了,大把銀子賞人,慷慨得很。這樣的客人,得罪不得。

於是趕緊陪笑說道:「你老哥在罵人了!請上來!請上來。」

把馬車圈了過來,聽差與招待員跳下來伺候袁世凱上車,然後一個坐車後的側坐,一個跨轅,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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