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四節

載灃的嚴重失態,成了京里最流行的話,許多人相信,這是清祚不永的預兆,因而助長了各種流言,而為人談得最多的是袁世凱。

幾乎是在頒哀詔的同時,京中便盛傳攝政王為兄報仇,已將袁世凱秘密處死,因此,由奕劻設計,利用攝政王會晤各國駐華公使的機會,讓袁世凱陪同出席,藉以闢謠。但是效用不大,處死之說,固以不攻自破,卻另有一種說法:袁世凱如能得保首領,便算上上大吉,革職查辦是遲早間事。

想倒袁的人很不少。皇帝駕崩,保皇黨首先發難,康有為、梁啟超師弟,通電海內外說兩宮禍變,袁世凱為罪魁禍首,請朝廷即誅賊臣,以伸公憤。並指光緒之崩,出於袁世凱的毒手。康有為又跟人說:汪人燮在倫敦曾親口告訴他,袁世凱曾以三萬銀子運動力鈞,在為皇帝請脈時,伺機下毒,力鈞大駭,多方設法辭差出京躲禍。

這種駭人聽聞的攻擊與傳說,在朝廷並未引起反感,因為說皇帝被毒死這句話,根本就是忌諱。而保皇黨所倚恃為倒袁主將的肅王善耆,深知內幕,不以為皇帝之崩,袁世凱應該負責,因而遲遲未有行動。

其實,善耆的勢力並不足以倒袁,他必須聯絡載澤,而載澤的主要目標是倒慶。乘機而起的是盛宣懷,他早就在走載澤的路子了,不過志在郵傳部尚書,所以要倒的是陳璧,而陳璧倚鐵路總局長梁土詒如左右手,此人為盛宣懷的第一號死對頭,是故倒陳又必須倒梁。

由於情勢複雜,若說謀定後動,便不是三、五天的事。因此,袁世凱一時不會動搖,暗中盤算,只要唐紹儀訪美有成,足為奧援。

原來一度因為美國排華而生了裂痕的中美邦交,復趨和好,而且美國決定退還一部分庚子賠款,充作中國派遣留美學生的經費。朝廷為報答美國的好意,將於六月間派奉天巡撫唐紹儀為專使,並加尚書銜,訪美致謝。這是表面文章,實際上袁世凱已奏准慈禧太后,決定在外交上親美,希望能夠借到巨額美款,收回東三省的鐵路,同時締結中美德三國同盟。唐紹儀赴美,即銜有此兩大使命,此外併兼充考察財政大臣,分赴各國相機談判免厘金、加關稅的條約。

照袁世凱的想法,唐紹儀赴美談判的兩大任務,如有成功的希望,他的地位便如磐石之安,將來總理大臣一席,非我莫屬。事實上也確是如此,從設立總理衙門,辦洋務以來,人與外交便是離不開的,既然袁世凱主張親美外交,則只要美國一日親華,袁世凱即一日不會失權。否則,朝廷就會視如親美外交的破裂,萬萬不肯出此。

可惜,唐紹儀動身得晚了,等他九月十七日到達東京時,日本的特使高平早著先鞭,已在華盛頓與美國國務卿開始談判在華利益。及至唐紹儀由東京坐郵船到美國西海岸途中,接到兩宮先後駕崩的消息,從輪船上一上岸,有個北京來的電報在等他:唐紹儀應改名為唐紹怡,因為儀字犯了新帝之諱。

雖在旅美途中亦須遵禮成服。服制中有一項嚴格的規定,百日內不得剃髮,連帶亦就不能剃鬚,所以唐紹怡上岸時,已是于思滿面。及至換乘橫貫美國大陸的火車,抵達華盛頓,來迎接的美國禮賓官員,大為駭異,中國派來的外交官,首如飛蓬,青布舊袍,何以如此狼狽?唐紹怡攬鏡自顧,亦覺得是一副從未有過的倒霉相!

果然倒霉,就在他到達的那天,日本與美國換文,聲明維持中國獨立,保全中國領土,機會均等,維持現狀。最後這兩點,否定了美國借款給中國,收回東三省鐵路的可能性,同時因為中國政局起了變化,美國亦不願作任何進一步的談判。不過唐紹怡還見到了美國總統,袁世凱認為希望未絕,猶有可為。

在唐紹怡,也覺得萬里迢迢,空手而歸,未免難以為情,所以很想臨時抓個題目,達成協議,多少亦算是一種成就。於是有人建議,中美既然有進一步修好之議,則兩國使節的地位,不防提高,將公使升格為大使。唐紹怡頗以為然,向美國政府私下試探,所得到的反應很好,唐紹怡便即密電外務部,請示其事。

這時辦理大喪已告一段落,朝局正在醞釀變動之中,載灃周圍已出現了一個「智囊團」,以載澤為首,載灃的幼弟載濤亦頗喜進言,每天下午在北府中聚會,信口縱談,慢慢談出了結果,決定要辦兩件大事。

一件是載澤所主張,全國的財權,統歸中樞掌握,換句話說,就是歸度支部全權調度。

這件事從甲午以後,就在進行,但各省督撫,沒有一個人願意支持,所以成效不彰。載澤認為當初阻力叢生,是因為有李鴻章、張之洞、劉坤一這班勢力根深蒂固,連慈禧太后亦不能不假以詞色的重臣在,如今督撫的資格,遠不如前,而且新帝登極,應行新政,名正言順,不會有人敢出頭反對。

這話聽來很有道理,載灃同意了。不過照載澤的計畫,設立各省清理財政處,先得擬訂一套清理的辦法,而且地方情形不同,收支有多有寡,一套簡單的辦法,未必盡皆適用。總之,茲事體大,必須謀定後動,無須急在一時。

另一件是載濤所提出,而出於日本士官出身的良弼的建議,練一支禁衛軍,作為收兵權的開始。這話在載灃,更是搔著了癢處,因為他到德國去謝罪時,德皇向他說過,皇室要保持政權,必須先掌握兵權。載灃對這一忠告,印象極深,是故載濤一提到此,他便有深獲我心之感。

於是載灃轉告良弼,擬了初步的計畫,十二月初便下了上諭:設立禁衛軍,專歸監國攝政王統轄調遣。並派貝勒載濤、毓朗、陸軍部尚書鐵良充專司訓練禁衛軍大臣。

也不過剛有個名目,載灃便有了錯覺,自以為雄兵在握,有恃無恐,自然而然地說話的聲音也高了,下決斷也快了。從表面上看,不再象從前那種優柔寡斷的樣子。

但是,召見軍機辦事,並不因為他比以前來得神氣,事情就會變得順手。談到清理財政,袁世凱講了許多督撫的苦衷,談到練禁衛軍,以他的經驗,更會有許多令人掃興泄氣的話。於是「袁世凱早就該殺」的話,便在北府的上房中,時有所聞了。

唐紹怡的電報送到攝政王那裡,他不明白公使與大使的區別,卻又不問軍機大臣,只批了個交陸軍部查明具奏。

何以不交外務部而交陸軍部,誰也不明白載灃的用意,有人說,這表示他最信任、最重視陸軍部,而不信任外務部。這話亦不盡然,載灃最信任、最重視的是度支部。

練兵先須籌餉,新政非錢莫辦,度支部的職責更見重要,而載澤的權柄亦就更大,氣焰亦就更高了!

「理財,我有辦法!不過,你得聽老大哥的!」載澤對載灃說:「第一,不能讓老慶過問大事:第二,不能讓張香濤胡出主意。從前李少荃說他『服官數十年,猶是書生之見』,一點不錯。人家說李少荃『張目而卧』,張香濤『閉目而行』,你看著,我來『張目而行!』」「好大的口氣!」載濤笑著說,當然帶著點諷刺的意味。

載澤目空一切,唯有遇見天真未漓的這個堂弟,毫無辦法,只有閉口不語了。

「你說張香濤書生之見,我倒覺得他肯說真話,眼光也看得遠。理財不外乎開源節流,咱們旗人,每個月坐領錢糧,成天不幹正事,遛遛鳥,玩兒玩兒古董,都成了廢人了。所以,」載濤加重語氣說:「張香濤變動旗制的主張,我贊成。」

「果然能替旗人籌出一條生路來,不致於虛耗國家錢糧,自然是件好事。」載灃皺著眉頭說:「只怕辦不通!」

「怎麼辦不通呢?」

「咱們旗人會反對!」

「只要辦法好,就不會反對!這件事非辦通不可,不然漢人不服。都是大清朝的子民,為什麼旗人就該不勞而獲?五哥,你這監國攝政王要想當下去,可得拿點魄力出來。」說完,載濤起身就走了。

「你看,老七!」載灃苦笑。

「你也得管著他一點兒!」載澤沉著臉說:「老七太不懂事了!常常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一語未畢,載濤出而復入,看載澤綳著臉不說話,便不客氣的反駁:「你說我長他人志氣,不錯!只怪咱們自己不爭氣。我倒請教,張香濤的『會議幣制說帖』你何以把他駁了?」

張之洞早就主張改鑄一兩的銀幣,而且四年前在湖北試辦過。這年春天,正式草成一份說帖,奏請上裁,主張鑄一兩、五錢、一錢、五分共大小四種銀圓。前兩種稱為主幣,後兩種稱為輔幣。交度支部議奏後,列出種種不便的理由,否定了張之洞的主張。此時載濤舊事重提,不知他是何用意,載澤愣在那裡,無以作答。

「老大哥大概不知道,那麼,我告訴你吧,鑄一兩的銀圓,一兩就是一兩,沒有什麼好說的,若是仍舊鑄七錢二分的銀圓,各省解京餉到部,『補平』、『補色』,摺合銀兩計算,可以弄出許多好處。不然,你們堂官的『飯食銀子』從那裡來?其實,『飯食銀子』有限,你下面的人從中搗鬼,摟得錢比你所得多十倍還不止。就為了自己的一點兒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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