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二節

好在上尊謚為時尚早,盡不妨從容商議。而有兩件事,卻必得早早定奪,一是登極之期,二是攝政王的禮節。

登極要選吉期,欽天監具奏:「十一月初九日辛卯,午初初刻舉行登極頒詔巨典,上上大吉。」由禮部照例預備,並無困難,難的是攝政王的禮節。

清朝有過攝政王。但那是件很不愉快的事,時隔兩百餘年,猶有諱言之勢。因為順治初年關於攝政王多爾袞跋扈不臣的傳說甚多,甚至還牽涉到孝庄太后。「太后下嫁」雖已證明並無其事。但盛年的孝庄太后,「春花秋月,悄然不怡」卻未盡子虛,多爾袞常到「皇宮內院」,更見之於煌煌上諭,說起來總是醜聞,不提為妙。

就因為有多爾袞前車之鑒,所以議攝政王的禮節,有兩個難題,一個是載灃的身分,究竟是無形中的太上皇,還是皇帝的化身?

在順治初年,皇帝稱攝政王為「皇父」,上諭之外,另有「攝政王諭」,都是無形中太上皇的身分。而且多爾袞與世祖是叔侄,載灃與「今上」卻是嫡親的父子,倘或制禮不周,載灃比多爾袞更容易成為太上皇。

因此,大學堂監督劉廷琛一馬當先,第一個上條陳,開宗明義就說,監國攝政王的禮節「首重表明代皇上主持國政,自足以別嫌疑、定猶豫」。後面又解釋「代朕主持國政」一語,「是監國攝政王所辦之事,即皇上之事,所發之言,即皇上之言。應請自綸音外,監國攝政王別無命令逮下,內外臣工自章奏外,不得另有啟請。」

這個說法,變成攝政王就是皇帝,二合為一,看起來權柄極大,但比皇帝是皇帝、攝政王是攝政王,一分為二的流弊要少得多。因為皇帝上有太后,下有軍機大臣,並不能任性妄為,臣下亦不得別開亂政之路。所以劉廷琛的這個看法,很快地為大家所接受了。

可是,另一看法,卻頗有疑問。他說:「順治初攝政王以信符奏請不便,收藏邸第,其時辦事,蓋多在府中。今按:國事朝旨,豈可於私邸行之?惟一日萬幾,監國攝政王代皇上裁定,若每日入值,不惟力不給、勢不便,且體制不肅,非所以尊朝廷,機要不秘,亦恐或滋流弊。皇上沖齡典學,尤賴隨時護視,以端聖蒙。應請擇視事偏殿近處,為監國攝政王居處之所,俟皇上親政時,仍出居邸第。臣嘗恭考高宗純皇帝御批通鑒,論旁支承大統者,可迎本生父母奉養宮禁,是天子本生父母,權住宮禁,高宗不以為嫌。祖訓煌煌,正可為今日議禮之據。監國攝政王奉遺命代皇上行政,尤無所謂嫌也。」

他的條陳共是四條,前三條都說得很好,最後這一條卻壞了。太后得知其事,很不高興,將載灃找了去問道:「有人主張讓你們夫婦搬進宮來祝有這話沒有?」

「有的。」載灃答說:「是大學堂的監督劉廷琛,他說,是高宗這麼說過的。」

「拿他的原摺子來我看!」

載灃答應著退了下來,立刻將原摺子送到慈寧宮,太后尚無表示,小德張在旁邊指手畫腳地說「那好!醇王福晉一搬進來,那就跟老佛爺一樣了!本來嘛,『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醇王抓權,大家自然把醇王福晉捧得跟鳳凰似的了!」

太后一聽,勃然色變。她本來只是在考慮叔嫂之嫌,如今小德張一提醒,再不必考慮,立刻又傳懿旨:「召攝政王面請大事!」

慈寧宮地方很大,太后又住在偏西,從軍機去走個來回,很費氣力。載灃喘息未定,忽又奉召,頗有疲於奔命之苦。心裡在想:劉廷琛的話不錯!應該住到宮裡來,才可以少受些累。

因此,當太后發問,所謂「『應請擇視事偏殿近處,為攝政王居處之所」,應該是在那一處?載灃竟真去尋思了。

這一來,太后更為惱怒,因為載灃如果沒有住進宮來的意思,一句話就可以回答:那一處也不合適。劉廷琛的主意行不通。不是如此回答,便見得他是真的在考慮,應該住那一處。

「歷來皇上視事的偏殿,都在養心殿,你打算住養心殿後面的隨安室、三希堂、無倦齋、還是嘉順皇后住過的梅塢?」

受了一頓申斥的載灃,氣無所出,遷怒到劉廷琛頭上,他記得有個規矩,大喪十五日內不準奏事,命人一查,果有此例,於是以監國攝政王的身分,決定降旨申斥。

「王爺,」張之洞勸道:「攝政王的禮節,原曾降旨,命內閣各部院會議具奏,臣下應詔陳言,話說得早了點,似乎不宜處分。」

「怎麼?」載灃脫口問道:「莫非我連申斥一個人的權利都沒有?」

這樣說法,便是不可理喻了。張之洞默然而退,奕劻便說:「話不過說得早了一點,可沒有說錯,更不能說他不能說,原折應該交下去,併案處理。」

這一次是載灃不作聲,當然是默認言之有理。於是「達拉密」擬了兩道上諭,一道是:「國家現遭大事,尚未逾十五日,照例不應奏事,乃該大學堂監督劉廷琛,於本日遽行呈遞封奏,殊屬不合,著傳旨申斥。」另一道是:「劉廷琛奏陳監國攝政王禮制事宜,著交內閣各部院衙門併案會議具奏。」

上諭到了張之洞手裡,想起一件事,決定要跟載灃爭一爭,當時便向世續說道:「伯軒,有個陋習,我想趁此機會革除了它。走,走,一起見攝政王去。」

「香濤,」世續勸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不算多事,你一定也贊成。」

「那是什麼事呢?」

「傳旨申斥的陋習。」張之洞說:「攝政王怕還不知道,要你跟他解釋。」

載灃就坐在裡屋。張之洞與世續交談時,他已約略有所聞,所以等他們一進去,先就說道:「傳旨申斥的規矩我知道,是派太監去申斥。」

「王爺可知道,這是個美差?」

「美差?」載灃詫異:「莫非還有好處嗎?」

「是的!有好處。」世續介面說道:「受申斥的人,照例要給奉旨申斥的太監一個紅包,聽說是有規矩的,預先講好了沒事,跑去說一聲:『奉旨申斥!』喝喝茶就走了。倘或不照規矩送,或者送得不夠數,受申斥的主兒,那可就慘了!」

「怎麼呢?」

「無非張嘴亂罵,什麼難聽的話都有!會罵的能連著罵個把鐘頭不停嘴,真能罵得跪在那兒的人,當場昏厥。」

「是不是?王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張之洞說:「劉廷琛身為大學堂總監督,多士表率,師道尊嚴,如今名為傳旨申斥,實則受辱於閹人,何堪再為師表?就不說劉廷琛,其他奉旨申斥的,大小都是朝廷的命官,無端受辱,斯文掃地,豈朝廷親賢養士之道。王爺受大行太皇太后付託之重,天下臣民,屬望甚殷,革故鼎新,與民更始,大可從小處著手。似此陋習,請王爺宣示,斷然革除。」

「怎麼革法?」

「傳旨申斥,既已見於上諭,便是申斥過了,不必再派太監去胡鬧。」

載灃考慮了一下,終於點點頭說:「革掉也好!」

這雖是一件小事,但正反雙方都頗重視。在張之洞以為這是裁抑宦官之始,防微杜漸,自覺無愧於顧命老臣,在太監則以為是載灃的「下馬威」,有意跟深宮作對。尤其是小德張,把這件事看得很嚴重。

「主子瞧瞧,不就管到宮裡來了嗎?如果老佛爺在,他那兒敢!」

光緒皇后從升格為太后,一切皆以作為她的姑母而為婆婆的慈禧太后為法。本來時異勢遷,她的才具亦遠遜於慈禧,根本不能學,也學不象。不過,載灃較之當年的老恭王,亦猶太后與慈禧之不能相比,所以在短短的期間內,多少巴建立了太后的權威。這因為小德張替她出主意,抓住了載灃一個弱點:他不會用腦筋,稍為麻煩些的事,便想不透徹,他又不會說話,稍為複雜些的事,便說不清楚。因而就格外怕事。抓住他這些弱點,制他很容易,只要把很簡單的一件事繞兩個彎弄得很複雜,然後故意跟他找麻煩,就無有不「豎白旗」的了。

於是為了革除由太監「當面傳旨」申斥一事,太后又把他找了去問。

「這是誰的主意?」

「張之洞的主意,世續也幫著他說。」

「他們怎麼說來著?」太后緊釘著問。

張之洞的那篇大道理,載灃已記不太清楚,就能記得清楚,也無法轉述,想了一下答說:「他們說傳旨申斥的太監,罵得太凶了,怕人受不了。」

「受不了,不會好好當差,別犯錯嗎?」太后又說:「就是要罵,才會改。」

「是啊!」載灃脫口附和。

「既然你也知道該罵,怎麼又聽張之洞的話呢?」

這一問將載灃問得張口結舌,無以為答,而且頗為困惑。當時覺得張之洞理直氣壯,振振有詞,而如今太后的話,似乎亦很有道理,那麼究竟是誰錯了呢?

「你說個道理我聽,明知道人家的話錯了,何以又聽了進去。」

「他,他也是軍機大臣嘛!」

「哼!」太后冷笑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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