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一節

慈禧太后尊謚字數多寡的難題,由於一道上諭,迎刃而解。這道上諭是根據載灃的建議而下的,道是「大行太皇太后垂簾訓政,四十餘年,功在宗社,德被生民,所有治喪典禮,允宜格外優隆,以昭尊崇,而申哀悃,著禮部將一切禮節,另行敬謹改擬具奏。」禮部議奏,比照皇帝的喪禮,斟酌改擬。皇帝的尊謚二十二字,既然比照,自然可加,而且加六個字正好。

原來謚法有一定的規矩。後謚第一字必用「孝」字,下一字用賢德貞淑的字樣,末四字的偶數,則必用「天」、「聖」二字。這樣加起來,不多不少,恰好六個。

只是會典所載,適用於後謚的字樣,崇隆切合而又未曾用過,竟找不出來,於是又下一道上諭:「著於會典帝謚字樣內參酌選擇,敬謹恭擬,以重巨典,而伸顯揚。」

這件事有人看得極重,有人看得極輕。看得極輕的是一班少年親貴,見解都差不多:「反正字數跟皇上一樣就行了。

字眼上不必去細琢磨,還能用個丑字眼嗎?」

看得極重的,自然是一班詞臣。說帝謚重在末一字如世祖章皇帝、聖祖仁皇帝、世宗憲皇帝、文宗顯皇帝,這章、仁、憲、顯之謚,無不確切不移,一字可以盡其一生。高宗純皇帝、仁宗睿皇帝、宣宗成皇帝、穆宗毅皇帝的純、睿、成、毅等謚,亦有因時論勢,或者有所諱言,出以曲筆的苦心在內。至於後謚,重在第二字,慈禧太后垂簾四十年,蓋棺論定,用一字涵蓋,能不格外慎重?

這樣的一件大事,自然是宰相之任,上諭中亦指示「著內閣各部院衙門,會同敬謹擬奏以聞」,即是交付廷議,理當由大學士主持。不過廷議是表面文章,出主意的還須靠一班通人。所以張之洞跟孫家鼐商量,開了一張名單,漢人是協辦大學士鹿傳霖、陸潤庠,南書房翰林朱益藩、吳士鑒、鄭沅、袁勵准,京師大學堂總監督劉廷琛,以及翰林出身的丞參、唐文治、汪榮寶等人,旗人只邀了三個:大學士世續,協辦大學士學部尚書榮慶、禮部尚書溥良。

由於國有大喪,禁止筵宴,張之洞命會賢堂備了兩桌素飯,亦不設酒,草草餐畢,喝茶開議。

「大行太皇太后一生,史冊罕睹。」張之洞說:「自古垂簾的賢后,莫過於宋朝元祐年間宣仁太后,然而臨朝時間不長,也沒有什麼大憂患。我面承大行太皇太后末命,諄諄以後人『說公道話』見囑。我輩今日所議雖只一字,關係重大,總要勿為千秋史評所譏才好。」

沉默片刻,禮部尚書溥良職責所在,不能不表示意見:「上諭雖說在帝謚字樣中選用,其實合於皇太后身分的也不多。譬如文武神聖,至大中正等等字樣,似乎都不合適。」

「那麼合適的呢?」榮慶介面:「不妨先列出來,逐字斟酌。」

「這話不錯!」孫家鼐附議:「這樣雖費點事,倒是最妥當的辦法。」

「其實,」鹿傳霖突如其來地說:「聖字很可用。宋朝垂簾的太后,謚必用聖,只有章肅明獻劉後例外,那是因為李宸妃的緣故,另當別論。」

「滋軒此議甚是!」世續正好賣弄他肚子里那點墨水:「我記得《貴耳集》中談過,議論甚正。」

「是,議論甚正。」唐文治介面:「奈孝聖憲皇后何?」

原來據說是高宗生母的鈕鈷祿氏,謚法便是「孝聖」。唐文治的聲音不高,鹿傳霖不曾聽見,世續卻大為掃興,緊閉著嘴不作聲。

「如何?」鹿傳霖不明究竟,還在得意洋洋地高聲問道:「孝聖之聖,亦猶聖祖之聖。雍正初元……。」

他的議論還剛開端,坐在他身旁的陸潤庠歪過身子去,湊在他耳朵邊,大聲提醒,蘇州人撇京腔,除非象說書的用虛飄的假嗓子,不然就說不響,所以陸潤庠拿手掌遮在唇上,用蘇州話說道:「有過格哉!喏,乾隆的親娘、孝聖憲皇后!」

鹿傳霖做過江蘇巡撫,庚子年自蘇州勤王北上,所以吳儂軟語,亦能解意,聽得陸潤庠的話,臉色也就跟世續一樣了。

於是取來一本會典,翻到敘「內閣」這一卷,關於「謚法」一條中載明:「凡謚法,各考其義而著於冊」,共上中下三冊,總名《鴻稱通用》。每冊卷數不同,下冊只一卷,「群臣賜謚者得用之」,共七十一字。中冊兩卷,上卷「以謚妃嬪」,共四十一字,下卷「以謚王」,共七十五字。上冊便歸帝後專用,「上冊之上,列聖廟號取焉」,共四十四字;「上冊之中,列聖尊謚取焉」,共七十一字;「上冊之下,列後尊謚取焉」,共四十九字。這些字樣,在會典中都有記載,如今為慈禧太后上謚,須在上冊中卷中選用。

上冊之中雖有七十一字,但適合慈禧太后的並不多。因為雖用帝謚,究竟是後,太剛勁的字面不能用,如果能用,不妨謚武。平洪楊、平捻軍都是她垂簾時候的事,「克定禍亂曰武」,在她亦足當之無愧的。其次,如純、宜、成。哲等字,雖亦可用,犯了列帝的尊謚或廟號,自然避免。因此,逐字斟酌,初選只得十個字,由吳士鑒提筆,寫在一張素箋上,送給並坐在上的孫家鼐、張之洞看。

「香濤,你念吧!」孫家鼐說:「念完了公議,十中選三,再交廷議,就一定允當了。」

於是張之洞念道:「『任賢致遠曰明;聰明睿哲曰獻。』獻字不好!」他說了這一句,接著又念:「沈幾燭隱曰淵;空安中外曰定;裕以安民曰寧;柔德安眾曰靖;威儀悉備日欽……。」

下面還有三個字,張之洞就不念了,眼向上望,口中念念有詞,顯然的,他是在推敲這個「欽」字。

「先拿不用的去掉」孫家鼐說「我也覺得『獻』字不好!

凡列朝末代帝後的謚法、廟號,務須避忌。」

「宋欽宗不算末代之君吧?」張之洞脫口便問。

「不算!」世續答說:「欽宗有弟接位,而且還有南宋。怎麼能說是末代之君?」

「說得是!」張之洞招招手,「勞駕,那位拿會典我看看!」

這部會典的字極小,張之洞拿掛在衣襟上的放大鏡照著,好不容易才找到「欽」字的說明,一面看,一面點頭,是很滿意的神情。

「我看不用十中選三了,十中選用,唯欽字為不可易!」他提高了聲音說:「各位請看:『威儀悉備曰欽;夙夜祗畏曰欽;敬慎萬幾曰欽。』垂簾聽政,雖後而帝,自是『威儀悉備』,而夙夜祗畏;敬慎萬幾』,正見得大行太皇太后,亦知垂簾非祖制,迫於情勢,不得已而為之,故而戒慎恐懼如此!」張之洞越講越得意,拍手頓足地笑著說「妙啊!這個欽字,天造地設,彷彿早就為慈聖預備好了!」

一時眼淚鼻涕,無法自禁,沾得白中帶黃的鬍子上,亮晶晶發光,他從袖中掏出一塊已成灰色手絹擦眼擦鼻子,搞得一塌糊塗,惹得下坐諸人,都忍不住想笑。

於是吳士鑒開玩笑似的附和:「中堂,還有妙的嘍!」他用一口杭州話說:「後謚中也有欽字:『威儀悉備曰欽,神明儼翼曰欽!』神明儼翼,豈非形容入妙?」

「是啊!」張之洞一點不覺得他有開玩笑的意味,很鄭重地問孫家鼐:「欽字如何?萬不可易吧!」

他已說了萬不可易,孫家鼐還能說什麼?點點頭不答。

「好是好!可惜,犯重了!」鹿傳霖說:「徽號中有個欽字了。」

「這倒不要緊!」這一次世續的腦筋比鹿傳霖來得清楚:「孝聖憲皇后的尊謚中,不有兩個『聖』字嗎?」

「這一說,更無疑義。」張之洞說:咱們再擬最後四個字!」

最後四字,實際上只擬兩字,因為天、聖二字是現成的。大致「天」字指先帝,「聖」字指當今皇帝,所以太后的尊謚,用此四字,必得在「相夫教子」這句話中去揣摩,可以不受《鴻稱通用》的限制。

「這四個字雖是照例文章,其實大有講究。」張之洞又發議論了:「『天』上一字,要切太后的身分;『聖』上一字,要能表明跟今上的關係。譬如孝靜成皇后,用『弼天撫聖』四字,就是一個好例子。」

原來文宗的生母孝全成皇后,初封全嬪,逐步晉封,成為繼後,至道光二十年,以三十三歲的盛年,忽然暴崩,傳說是婆媳不和,皇后之死,出於自荊其時文宗年方十歲,由皇六子恭王的生母靜貴妃所撫養,晉為皇貴妃,卻不曾象孝全皇后那樣,正位中宮,據說亦因宣宗痛孝全死於非命,所以不再立後。

道光三十年正月,宣宗崩逝,遺旨封皇六子為恭親王。文宗即位,尊皇貴妃為皇考康慈皇貴太妃,居壽康宮。皇貴太妃大為失望,因為她本來可望繼位為皇后,只以宣宗對孝全皇后有那麼一般隱痛,以致受屈。如今她不能正位的障礙已不存在,而文宗又該報答撫養之恩,尊之為皇太后,情理允當,而於禮亦無不合,而居然如此,豈不令人寒心。

據說文宗與比他小一歲的恭王,原有心病,不肯尊養母為太后,多少有些意氣在內。這樣到了咸豐五年,皇貴太妃身染沉痾,一天,文宗去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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