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九節

十月二十一,清早先將征醫的上諭發了出去,以示皇帝大漸。遺詔及嗣帝兼祧大行皇帝的懿旨,雖已擬好,卻還不能發,因此,載灃監國的身分,亦還不能宣布。但事實上,監國已在行使大權,總得有個明白的表示才好。

最後是張之洞想出來一個辦法,背著奕劻跟世續說:「倘有懿旨,說朝會大典,常朝班次,攝政王在諸王之上。這樣,雖未宣示攝政王監國,已指出攝政王的地位,高於掌樞的慶王。我想天下臣民,皆能默喻。」

「通極,通極!」世續翹一翹大拇指:「我看也不必請懿旨了,跟監國說一說,立刻明發,也不算矯詔。」

事機也很巧,恰好奕劻身子不爽,要回府去召醫服藥,正好把這道上諭發了下去,而就在這時候,傳來消息,說慈禧太后病勢突變。於是一面由內務府大臣,帶領施煥、呂用賓去請脈,一面派軍機章京,趕緊將走在半路上的奕劻追了回來。

「怎麼回事?」他詫異地問:「昨兒召見還好好兒的!」

「暈過去一會。」世續回答他說:「醒是醒過來了,聽說神氣非常不好!此刻要那兩道懿旨看,又讓擬遺誥!」

「喔,」奕劻說道:「我先看看那兩道懿旨。」

一道是以溥儀入承大統,早就擬好的,另一道派攝政王監國,剛剛脫稿。奕劻接來一看,上面寫的是:「現在時勢多艱,嗣皇帝尚在沖齡,正宜專心典學,著攝政王載灃為監國,所有軍國政事,悉稟予之訓示裁度施行。俟嗣皇帝年歲漸長,畢業有成,再由嗣皇帝親裁政事。」

奕劻看完,向張之洞問道:「香濤,你看如何?」

「但願這道懿旨有用。」

這道懿旨有用,便是慈禧太后危而復安,倘或駕崩,所謂「悉稟予之訓示,裁度施行」便成了空話。因為慈禧太后並不如列朝皇帝,賓天以後有「聖訓」的輯錄,可作為稟承的依據。

「事到如今,我可實在不能不說了!」奕劻仍是以長輩的姿態向載灃說道:「嗣皇帝親政,總還有十三四年,攝政王監國就得監到底!」

載灃不懂他的意思,鹿傳霖聽不見他的話,所以都是困惑的表情。其餘的人完全明白,奕劻的意思別再蹈太后垂簾的覆轍。

「太皇太后最聖明不過。」張之洞說:「把這兩道懿旨送了上去,必有指示。」

「要不要在遺誥上說明白?」

「不要,不要!」

「是的,不必說明白。」袁世凱立即附議。

奕劻也想明白了,遺誥上寫明垂簾不足為訓,豈不就等於當面罵慈禧太后?所以他亦同意,「不寫也好,看上頭作何指示。」

於是一面由張之洞與鹿傳霖督同軍機章京草擬遺誥,一面由世續派出人去分幾路打聽消息。奕劻與袁世凱坐以待變,默默地在打算心事,只有監國的攝政王走到東問兩句、走到西望望,不知他是在巡視還是不知幹什麼好。

消息陸續報來了,「吉祥板」已經送到瀛台,由皇后帶同崔玉貴替大行皇帝小殮,欽天監選定明天卯正,也就是清晨六點鐘大殮。

「那麼移靈呢?」袁世凱向來接頭的內務府大臣繼祿問說:「定在什麼時候?」

「這得請示監國、王爺跟各位中堂。」

「我先請問,」袁世凱說:「是不是停靈乾清宮?」

「是!」

「由西苑移靈到大內,打寬一點,算他三個時辰好了。今晚十二點鐘啟靈,也還來得及。」袁世凱解釋他選這個時間的原因:「這得戒嚴,晚一點好,免得驚擾市面。」

「不錯,不錯!」載灃介面:「戒嚴要通知步軍統領衙門。

慰庭,這件事請你辦吧!」

「是!」

接著是第二起消息,滿城的剃頭棚子,皆有人滿之患,這表示皇帝駕崩,已是九城皆知。重聽的鹿傳霖偏又聽見了這些話,失聲說道:「啊!明天一清早成服,百日之內,不能剃頭,咱們也得找個剃頭匠來!」

「不必忙!」世續答說:「內務府有。太監之中會這手藝的也不少,不怕找不著。」

一語未畢,第三起消息又來了,是照料福昌殿的奎俊,一進來便大搖其頭:「請脈的兩位大夫又幹上了!」他說:「昨兒是施煥主張用烏梅丸,呂用賓不肯,今兒是呂用賓主張用烏梅丸,施煥不肯。他說,緩不濟急,炮製烏梅丸很麻煩,又要蒸、又要煅、又要焙,等葯好了,趕不上吃!」

「同仁堂不有現成的嗎?」張之洞說:「而且,同仁堂不是在海淀設了分號?」

「去問過了,這葯只有他家總號才有,一去一來,也得好大工夫。再說,方子還得先研究,等葯來了,趕不上吃,這個責任誰也負不起!所以,」奎俊輕巧地說:「乾脆不開方子了!」

「照這麼說,太皇太后也是迫在眉睫了!」張之洞擲筆說道:「遺誥的稿子,不能再推敲了,遞吧!」

「乾脆請起。」奕劻接了一句:「若是太皇太后來不及有幾句話交代,那可真是抱恨終身的一件事。」

「說得是!」張之洞回身擺一擺手:「監國,請!」

於是,一行七人,匆匆到了福昌殿,李蓮英進去一回,立刻傳召。這一次慈禧太后已不能起床了,擁衾而坐,有兩宮女爬上御榻,在她背後撐著身子,只聽她喘著氣說:「我不行了!」

一語未終,袁世凱嗷然而號,把大家嚇一跳,不過,隨即都被提醒了,鼻子里欷歔欷歔地發出響聲,悲痛不勝似的。

「你們別哭!」慈禧太后用力提高了聲音說:「我有幾句要緊話,你們聽好了!」

「是!」大家哽咽著齊聲答應。

「我怕是真的不行了!以後,」慈禧太后盡量說得清楚說得慢:「國事都由攝政王裁定。遇到非要請太后懿旨的大事,由攝政王當面請旨!」她又加了一句:「你們聽清楚了沒有?」

「是!」大家齊聲而響亮地答應。

張之洞卻單獨碰頭,朗朗說道:「太皇太后聖明!有此垂諭,社稷臣民之福。」

「張之洞,」慈禧太后的聲音忽然凄楚了:「我雖比不上宋朝的宣仁太后,不過,你們一肚子墨水的人總也知道,歷朝以來,那一位垂簾聽政的太后,也沒有遇到過我的處境!如果不是內憂外患,或者穆宗不是落到那樣一個結局,我為什麼不好好兒享幾天福?張之洞,你們將來要替我說公道話才好!」

「太皇太后的聖德神功,昭垂天下後世,自有公論。且請釋懷,安心靜攝。」

「靜攝是不能夠了!求安心而已。」慈禧太后問道:「我的遺囑擬好了?」

「是。」

「你念給我聽!」

於是張之洞站起身來,走向御榻一端,在慈禧太后與顧命諸臣之間,斜著立定,雙手捧著遺誥的稿子念道:「予以薄德,祗承文宗顯皇帝冊命,備位宮闈。迨穆宗毅皇帝沖年嗣統,適當寇亂未平,討伐方殷之際。時則發捻交訌,回苗俶擾,海疆多故,民生凋敝,滿目瘡痍!予與孝貞顯皇后同心撫訓,夙夜憂勞,秉承文宗顯皇帝遺謨,策勵內外臣工,暨各路統兵大臣,指授機宜,勤求治理,任賢納諫,救災恤民,遂得仰承天庥,削平大難,轉危為安。及穆宗毅皇帝即世,今大行皇帝以沖齡入嗣大統,時事愈艱,民生愈困,內憂外患,紛至沓來,不得不再行訓政……。」

「你們看!」慈禧太后一說話,張之洞隨即閉口,聽她說道:「這裡這個『沖齡』似乎可以取消。」

張之洞也發覺了,大行皇帝以沖齡嗣統,則與穆宗即位無異,當然仍非垂簾不可。但戊戌政變的訓政,與沖齡無關,在文字上是個大毛玻慈禧太后居然一下就聽出來了,真是神明未衰,張之洞佩服之餘,急忙答說:「是!猿辶洹稚境恕!?

慈禧太后的意思,原就要籠統而言,因而點點頭表示滿意,張之洞便即再念:「前年宣布預備立憲詔書,本年頒示預備立憲年限,萬幾待理,心力俱殫。幸予體氣素強,尚可支柱,不期本年夏秋以來,時有不適,政務殷繁,無從靜攝,眠食失宜,遷延日久,精力漸憊,猶未敢一日遐逸。本月二十一日,復遭大行皇帝之喪,悲從中來,不能自克,以致病勢增劇,遂至彌留。嗣皇帝方在沖齡,正資啟迪,攝政王及內外諸臣,尚其協力翊贊,固我邦基。嗣皇帝以國事為重,尤宜勉節哀思孜孜典學,他日光大前謨,有厚望焉!喪服二十七日而除,布告天下,咸使聞知。」

「很好!」慈禧太后說:「不過我想應該加一段,我操勞了五十年,就這麼一撒手去了,說實在話,心裡不能一點都不在乎!」

「是!」奕劻也覺得遺誥的文氣有缺陷,「皇太后操勞五十年,撫今追昔,所不能釋然的,仍是天下蒼生。」

「對了,」慈禧太后很快地說:「就是要把這個意思加進去!」

「是!」張之洞略想一想說道:「『遂至彌留』之下,擬加此數語:『回念五十年來,憂患疊經,兢業之心,無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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