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八節

軍機直廬也很熱鬧。軍機章京齊集待命,內務府大臣跟司官在院子里伺候差使,各王府、各部院都派人來探聽消息,而軍機大臣卻還議論未定。

第一件要決定的事是,該不該即時宣布哀旨?如果即時宣布,怎麼說法,大行皇帝崩在何時?奕劻還說,國家的重臣,不止於軍機,親藩在此時亦當有表達意見的機會,所以該由攝政王監國召集一次重臣會議,以期局勢不致因有大喪而混亂。

這一來頭緒紛繁,更難作出結論。最後是世續說了一番很扼要的話:「現在部署的辦法都有了,不過一件一件去做,得要有工夫。」

世續接著說:「明天一早先發征醫的上諭,再發皇上駕崩的消息,再發懿旨,嗣皇帝入承大統,攝政王監國。按部就班的來,晚一天什麼都有了。」

「我贊成!」袁世凱說:「時候不早了,不能再議而不決。等消息的人,得趕快打發,不然謠言更多,於大局不宜。」

「對!」奕劻仍舊當自己是軍機領袖,以為他作了決定,便是最後的決定,向值班的蘇拉揮手說:「你去告訴他們,今天沒事,叫他們回去吧!」

於是探聽消息的人紛紛散去,軍機大臣繼續議論鹿傳霖提出來的一個顧慮:革命黨鬧得很厲害,只怕會乘機起事,是不是該調兵入衛?

這又是意見紛歧的一大疑問。載灃贊成此舉;奕劻認為這要問袁世凱;而袁世凱不作肯定的表示,只說調兵雖有必要,但容易引起京外的紛擾。世續則以為兵不必多調,只要宮禁森嚴即可。而張之洞則極力反對調兵入京。

「這樣做法,徒然引起紛擾。而且一調兵,花費很不少,有這筆錢,不如拿來救濟貧苦小民,反倒是安定民心的良策!」

「張中堂見得極是,本來冬天一到,原就該辦賑濟了。」袁世凱說:「而且這也不妨看作先帝的遺澤,監國的德政。」

有這樣面面俱到的關係,誰也不會有異議,當即商定,通知度支部尚書載澤,預備五十萬銀子,放給需要周轉的銀號、錢鋪、典當,儘力維持市面的穩定。

這時已經醜末寅初,在平日正是起身上朝之時,但除張之洞起居無節,熬個通宵不算回事,以及袁世凱精力充沛,尚無倦容以外,其餘諸人,都是呵欠連連。首先是鹿傳霖表示,非假寐片刻不可,提議暫時休息。好在直廬中已有準備,各人的聽差早都攜來軟厚的寢具,一聲招呼,各為主人安排好了憩息之處,伺候解衣入寢,只有張之洞要喝「卯酒」,袁世凱已備有極精的肴饌,正好陪他小酌。

兩人是在臨水的一座小閣中,把杯傾談。「中堂,」袁世凱說:「看慈聖今晚上召見,神清氣爽,病情似乎不如傳聞之重!」

張之洞搖搖頭,壓低了聲音說:「夕陽無限好!」

「是的,」袁世凱亦是很低的聲音,「迴光返照?」

「應作如是觀!」張之洞不勝感慨地:「女主專權,前後三十餘年之久,自古所無,可惜,後起無人。今天的局面,恐怕曾、左、胡所夢想不到的。」

「真是!」袁世凱說:「我聽人提到孫中堂的話,意味極深。」

「喔,孫燮臣怎麼說?」

孫家鼐是從親貴的人品、學問,看出清朝的國祚,已有不永之勢。他曾深致感慨,道是:「不但象老恭王不可復見,以今視昔,連老惇王都可算是賢王了!」

「這話很有意味,他的看法是有所本的。宋太宗曾命術者相諸皇子……。」

張之洞喝口酒,拿幾粒松仁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為袁世凱講宋朝的掌故。宋太宗曾召術士為其諸子看相,此人斬釘截鐵地說:「三大王貴不可言。」宋初皇子封王,文書稱殿下,口頭稱大王,「三大王」就是皇三子,也就是後來的真宗。

「事後有人問那術者,何以見得三大王貴不可言?他說,他看三大王的隨從,將來一個個都會出將入相,其仆如此,其主可知。燮臣的看法,由此而來。」

「有道理,有道理!」袁世凱說:「能識人才能用人。就如中堂幕府之盛,亦不是偶然的。」

「你別恭維我!倒是慰庭,你在北洋招致的人才,頗為人側目。」張之洞語重心長地說:「你自己該知道才好!」

「中堂,」袁世凱乘機有所試探,俯身向前,用極低的聲音說:「世凱有段心事,久已想求教中堂。做事容易做官難,做大官更難!這幾年我在北洋很招了些忌,實在灰心之至。

如說皇太后仍舊能夠視事,我不敢輕易言退,庶幾稍報特達之知。倘或皇太后不諱,請中堂看,我能不能告病?」

「你為什麼要告病呢?」張之洞脫口問說。

袁世凱有些困惑,不知他是明知故問,還是懵懂得連他的處境跟崔玉貴相似都不明白。

細想一想,必是明知故問。既然如此,就不必說實話,他思索一下答說:「中堂請想,監國庸弱,慶王衰邁,鹿相重聽,世相依違其間,除了中堂以外,世凱復何所恃?」

這頂足尺加三的高帽子,套得張之洞越覺醺然:「總還有一個我在這裡!」他說:「如果你急流勇退,試問,我又何所恃?」

袁世凱不即作聲,好半天才說:「我之躊躇,亦就因為跟著中堂還可以做點事。九年立憲,關乎清朝的存亡,實在亦不忍坐視不問。」

「就是這話羅!」張之洞說:「頗有人把我比做范純仁,難道範純仁的長處,就只是調停宮禁?」

「是啊!如果不是這件惱人的事,則以范文正公的令名,自有一番名垂千古的相業!」

這一說,益使張之洞雄心勃勃,自覺調和滿漢,匡扶親貴,能負得起這份重責大任的,捨我其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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