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四節

回到軍機大臣直廬,世續發現大家都以期待的眼色望著他,內心不免警惕,但表面上很沉著,只問袁世凱:「催慶邸回京的電報發了沒有?」

「發了。由馬蘭峪總兵轉交。」袁世凱緊接著說:「有件大事,要等中堂來商量,外面只知道聖體違和,可不知道病勢日增,萬一出了大事,似乎太突如其來了,難免引起猜測,是不是該先透露一點什麼?」

世續明白,大家都在猜想,他一定已從李蓮英那裡,獲知兩宮病情真相,所以要等他來作一個決定。這是件極有關係的事,千萬不能說錯一個字。

因此,他想了一會答說:「皇上的病,既有明詔由各省薦醫,似乎天下臣民也都知道,病勢不輕。」

「可是,如今情形不同了!」

「我看,只有再降明詔,緊急征醫。」張之洞突然提議。

「這意思是,」袁世凱問:「危在旦夕了?」

張之洞不答,卻問世續:「如何?」

「杜鍾駿不是說了嗎?」世續很圓滑地閃避著。

儘管他不肯說實話,無形中卻等於同意了杜鍾駿的看法,於是張之洞轉驗問道:「王爺看怎麼樣?」

「可以!」載灃點點頭,「香濤,就是你動筆吧!」

於是張之洞提筆來擬旨稿,寫一張傳觀一張,等他寫完,大家亦都看完,袁世凱躊躇著說:「事到如今,也無所用其忌諱,哀詔是不是也得早點預備?」

聽得這話,醇王並無表示,張之洞卻有哀戚之容:「且緩,且緩!」他說:「總得皇上自己交代,才能恭擬。」

世續心想,皇帝大概自己不會交代什麼了。不過一旦駕崩,也許能在寢宮中發現他生前留下的筆跡,然而那也必是不能宣布的文字。

不過,這下倒是提醒了載灃,他說:「我看,就是這道緊急征醫的上諭,也得寫個奏片請懿旨吧?」

「是的!」張之洞答應著,動手又寫了個奏片,喚了軍機章京來,連同旨稿一起謄清,用黃匣子送了上去。

由於軍機章京特為關照,是軍機處的奏片,內附上諭稿,必得請懿旨定奪,所以內奏事處不敢怠慢,立即送到福昌殿,面交李蓮英,同時將附帶的話,照實轉告。

「是什麼上諭?」李蓮英先問。

「那可不知道了。」

李蓮英頗感為難,因為慈禧太后氣息奄奄,話不說不動,那有精神來看旨稿?雖知決不會是長篇大論的軍國重務,然而必得請懿旨定奪,可知是件極有關係的大事,倘或觸犯忌諱,於病體大為不宜。

當然,最乾脆的法子是拿裡面的文件看一看,但擅拆黃匣是一行大罪,倘或認起真來,無詞以解。如今自己正是憂讒畏譏的時候,說不定一兩天內就會改朝換代,是誰掌權,還不得而知,也許走錯一步,就會惹來一場大禍!反正謹慎小心總不錯。

這樣,就自然地想到了榮壽公主。李蓮英也是這幾天才悟出來的道理,不管是母在子亡,母亡子在,或者母子雙亡,皇族中唯一能夠保持原來地位,不受任何影響,甚至更受尊重的,只有一位榮壽公主。因此,事無大小,無不啟稟榮壽公主,為的是將來如果出了紕漏,可以獲得庇護。

榮壽公主很有分寸,國事決不過問,請軍機酌量辦理,「家務」則能不管就不管,抱定宗旨,只是「幫助老佛爺看看,等她老太家有了精神再回奏」。可是,對軍機所擬的這道緊急征醫的上諭,她覺得不能不說話了。

「你先看看,我覺得不能辦。」

李蓮英接到手裡,從頭細看,只見上面寫的是:「自去年秋天以來朕躬不豫,當經諭令各省將軍督撫,保薦良醫。旋據直隸、兩江、湖廣、江蘇、浙江各督撫,先後保送陳秉鈞、曹元恆、呂用賓、周景燾、杜鍾駿、施煥、張彭年來京診治。惟所服方葯,迄未見效,近復陰陽兩虧,標本兼病,胸滿胃逆,腰腿酸痛,飲食減少;轉動則氣壅欬喘,益以麻冷發熱等症。夜不能寐、精神困憊,實難支持,朕心殊焦急。等各省將軍督撫,遴選精通醫學之人,無論有無官職,迅速保送來京,聽候傳診,如能奏效,當予以不次之賞,其原保之將軍督撫,並一體加恩,將此通諭知之!」

「蓮英,」榮壽公主此時想到,應該先徵詢他的意見:「你看,怎麼樣?」

「奴才不敢胡出主意。」

「我是想問你,你算是外頭的百姓,看了這道上諭,心裡怎麼想?」

「從去年秋天就不好,治了一年,反治得陰陽兩虧,標本兼病,可知病是決好不了啦!」

「就是這話羅!我看這道上諭一下,就跟大臣還沒有死,先賞陀羅經被一樣,非死不可了!」

其實,榮壽公主心裡還有個想法,萬一等這道上諭一發,而慈禧太后一口氣接不上,反崩在皇帝前面,那時所引起的疑慮,十分嚴重。皇帝已經不治,倒說死的是皇太后,然則必是宮廷生了人臣所不忍言的疾變!就象當年都知慈禧太后病重,宮中出了大事,必以為是在「西邊」,那知道進了宮才知道是慈安太后!如果說有一千個人進宮,驚詫的決不止九百九十九。只是提到這段老話,怕李蓮英刺心,所以忍住不說。

但就是說出口的那個理由,也很夠了,李蓮英完全同意,點點頭說:「是,奴才亦覺得不必多此一舉!」

於是商量決定,將原件交內奏事處退了回去,說是由軍機上王大臣斟酌辦理。這話是出於慈禧太后口諭,還是什麼人的決定,軍機處無從打聽,便不敢貿然明發,亦只有擱在那裡再說了。

「皇上怎麼樣了?」張之洞跟世續說:「請脈的情形如何?」

「沒有請脈。」

「沒有請脈?」張之洞駭然,「命若遊絲之際,怎可沒有醫生?」

「皇后在瀛台,沒有說要召醫,亦不便帶醫生去請脈。」

張之洞倒抽一口冷氣,一部二十四史在心裡翻騰,不知怎麼想起了唐朝中宗的韋氏。嘆口無聲的氣,頹然倒在椅背上,面如死灰。

「香濤!」載灃發現了,很體貼地說:「我看你臉色不好,莫非身子不爽,不如請回去休息吧!」

「多謝王爺!」張之洞強自掙扎著,很快地站了起來,似乎有意要表示他腰腳尚健:「如今危疑震撼之際,之洞忝居相位,不能定一計,發一策,若說連在都堂枯守的耐心都沒有,還成個人嗎?」

他的聲音很大,連對屋的軍機章京都聽到了,不知他因何發此牢騷?載灃同樣亦不甚明白,只有報以苦笑。

袁世凱很沉著,他將前後經過情形一層一層想下來,知道瀛台如今是天下最機密的一處地方,這個四面臨水,一橋僅通的別苑,此刻出了些什麼事,只怕榮壽公主與李蓮英都不會知道。皇后大概要為皇帝送終以後,才會離開瀛台。

但是,皇帝臨終以前,總得再讓醫生看一看,才能對天下後事交代得過去!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就說:「今天雖未請脈,不過不可不讓醫生伺候著,倘或病勢突變,傳召不及,豈非天下臣民的終天大恨?」

「說得是,說得是!」載灃連連點頭,向世續說道:「就照慰庭的話辦吧!」

「是!」世續答說:「等我告訴內務府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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