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三節

「皇上怎麼樣?」明知是多餘的,杜鍾駿仍舊問了出來。

「仍舊是那樣子。」繼祿答說:「倘或一下子變好了,反倒是不好了!」

這話初聽不可解,細想才明白,他是在說「一下變好」必是「回光反照」,已入「大漸」之時。

「皇上今兒不能起床了……。」

繼祿一語未畢,自己停止,臉望窗外,杜鍾駿也向外望,只見世續匆匆而來,手裡持著一張紙,一進門便說:「有硃諭,你們都看一看。」

此非宣諭,禮數不妨馬虎,增崇站得近,接過硃諭看了一遍說:「內務府的人決不敢,既有硃諭,就再切切實實告訴他們就是。」

「對了!不但要切實告訴他們,還得切實稽查。這件事關係既大,一點兒都不能疏忽。」

這時硃諭已到了繼祿手中,杜鍾駿探頭望去,看得很清楚,寫的是:「皇帝病重,不許以丸藥私進。如有進者,設有變動,惟進葯之人是問!」

「是了!」繼祿將硃諭還給世續,望一望增崇,提出建議:「中堂,我看皇上寢宮將加派護軍看守。」

「不好!不好!瞧著不成樣子。」世續說道:「你們只多派得力可靠的人,暗中留意就可以了!」

其實已將近午,瀛台方始傳旨請脈,呂用賓與施煥在儀鸞殿為慈禧太后看病,所以杜鍾駿與周景燾臨時湊成一班,但請脈時仍是個別入內,杜鍾駿在先,周景燾在後。

請脈仍在左首那間屋子,也仍是靠窗的那張炕床上,不過前一天還能起坐,這天是睡在炕上,旁邊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太監,薄棉袍外面套一件藍色寧綢的背心,神色很平靜,毫無憂戚之容。

皇帝先是朝里睡著的,太監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道:「杜大夫來給萬歲請脈。」

於是皇帝很吃力地翻過身來,杜鍾駿跪下行了禮,抬頭望去,只見皇帝的臉色發黑,雙眼失神,看了杜鍾駿一眼,將頭轉了過去,把一隻手伸出來,杜鍾駿拿一卷書捲起來將他的手腕墊穩了,開始診脈。

脈象更不好了,疾勁而細,心跳得很快,但已有衰竭之勢。另一隻手在炕床裡面,診按不便,實在也就無須再診了。

「皇上大解了沒有?」杜鍾駿問那太監。

「沒有。」

「進了什麼食物?」

「什麼都不想進,只想喝水。」

「晚上睡得好不好?」

「那睡得著啊?」那太監的語氣,似乎覺得他問得好笑。

這就不必再問了,杜鍾駿磕一個頭,起身退出。與周景燾會合在一起,默默地回到內務府公所。

「怎麼樣?」奎俊迎上來問。

「毫無轉機!」杜鍾駿率直答說。

「周老爺看呢?」

「很難了!」周景燾大為搖頭。

「那就請開方子吧。」

方子很難開,但不能不開。杜鍾駿將前一天軍機大臣的話,告訴周景燾說:「照實而書,一定又要拿回來改,寫得輕了,關係太重,擔當不起,老兄有何高見?」

「我不怕麻煩,寧願軍機那裡通不過拿回來改。至於老兄,既然昨天已由醇王關照不必寫,就不必自己再找麻煩,照上一張方子,拿語氣稍為加重一點就是了。」

「正是,正是!高明之至。」杜鍾駿完全接受他的建議,將方子開好,送到內務府公所。

這時呂用賓與施煥,已由儀鸞殿請脈回來,內務府三大臣一齊迎了上去,似乎是有意要避開閑人似的,將呂用賓與施煥擁到一邊,而且交談的聲音不大,杜鍾駿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但可猜想到,必是詢問慈禧太后的病勢,而且還可以從久談不休這一點上,推知病勢棘手。

※※※

由於兩宮的病勢增重,軍機大臣都是心事重重,袁世凱尤為苦悶。他一生遭遇無數風波,但不管如何困難,總有辦法可以拿得出來,唯獨這一次一籌莫展。

這是因為忌諱太多。說慈禧太后的病情可慮,固是忌諱,打聽太后與皇帝的病,孰輕孰重,更是忌諱!

再有一重忌諱是滿漢之間的界限。從戊戌政變以後,彼此的猜忌益深,新官制一出,平空裁減了好些卿貳大員的缺,更使得爭權奪利益為激烈。如今的風氣是,親貴排斥宗室,宗室排斥八旗,八旗排斥漢人。天下不但是愛新覺羅的天下,甚至只是宣宗一系的天下。如果皇帝駕崩,大位誰屬,是近支親貴們的家務,與漢人無關,甚至亦與遠支宗室無關。所以軍機大臣中,鹿傳霖對此漠不關心,張之洞最識忌諱,有意避而不談,於是袁世凱想談亦無可與談了。

可談的只有一個半人,一個是慶王奕劻,半個是世續。但與半個的世續談,自然無法談得太深,他們只有一個相同的看法,不論如何,得趕快請奕劻回京。

這有兩個辦法,一個是作為軍機公議,請醇王寫信通知奕劻,一個是私下密函奕劻,當作是他自己回京復命。袁世凱正在小書房中考慮該採取那個辦法時,聽差來報,屈庭桂求見。

可想而知的,必是有宮中的消息相告,袁世凱便吩咐:「請到這裡來。」

下人自然都遠遠迴避,屈庭桂還不放心,向窗外看了又看,確定並無隔牆之耳,方始說道:「宮保,我看皇上怕是中毒了!」

袁世凱大吃一驚,望著他好半晌,才問一句:「你看到了什麼?」

「我是下午到瀛台請脈的,皇上滿床亂滾,一看見便嚷『肚子疼得了不得!』皇上的病象,心跳、面黑、神衰、舌苔焦黃、便秘、夜裡不能睡,這些都跟從前一樣,何以忽然肚子疼得如此!照病理來說,是不會有這樣情形的。」

「那麼,照你看,是中的什麼毒?」

「不知道!宮裡的『壽藥房』跟內務府的顏料庫,有許多明朝留下來的毒藥、怪葯,誰也搞不清楚。」屈庭桂又說:「我又不能詳細檢驗,或者問一問,皇上吃了什麼?拿剩下的東西去化驗。只好說『拿橡皮袋灌上熱水,在肚子上敷燙,可以減痛。』話雖如此,也不知道照此辦了沒有,皇上宮裡,根本就沒人管。」

「唉!」袁世凱嘆口氣:「皇上當到這個樣,實在替他不甘心。」

「皇上的病,本來是不要緊的,不過療養很要緊!誰知名為皇上,比窮家小戶都不如,病情明裡減一分,暗中添了兩分,以至於越來越壞。中醫說皇上只有幾天了,這話我們做西醫的不能同意,皇上的病是慢性病,西醫總有法子讓他多活幾天。可是照今天這個樣子,我們西醫也無能為力了。我今天來稟明宮保,明天不能再進宮請脈了。」

「我知道了。」袁世凱神色莊重地說:「我們為臣子者,盡心儘力而已!力已盡到,問心無愧,你也不必難過!」

等屈庭桂辭去,袁世凱重新回想他所說的話,不能不懷疑,皇帝是中了毒。但細細想去又不無疑問,既然杜鍾駿已下了斷語,「不出四日,必有危險」,則又何須下毒?下毒的人又是誰呢?

他在想,決不會是李蓮英。皇帝管李蓮英叫「諳達」,視同教「國語」、教騎射的滿洲大臣,如果他是為了保富貴,反倒寧願皇帝健在,等慈禧太后駕崩,皇帝順理成章地收回大權,他必定還是象庚子以前那樣,地位在崔玉貴以上的名副其實的總管。而且,慈禧太后亦深知李蓮英,這幾年頗為衛護皇帝,即令有非常的舉動,亦不會將這個差使交結李蓮英。

念頭轉到這裡,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崔玉貴。事情很明顯地擺在那裡,非楊即墨!不過,是他自己下手的,還出於慈禧太后的指使,卻很難說。

再深一層去想,又可以確定,不會是慈禧太后的指使。因為杜鍾駿的話,必有人奏上慈闈,乃是必然之事。既然皇帝的大限已到,何必再做這種讓自己至死良心不安的事?同時他又想到,慈禧太后何以忽然有那樣一通「不許以丸藥私進」,「設有變動,惟進葯之人是問」的硃諭?看來象是有人進過「獻葯」之計,為慈禧太后所絕不能同意,因而有此嚴諭。

然則疑問又來了!回到最先的疑問上,何以此人就等不得四天,非要將皇帝弄死不可?

這個疑團壓在袁世凱頭上,使他無法睡得寧帖,直到醜末寅初,是平時該起身上朝的時候,忽然一驚而醒,大徹大悟,慈禧太后自己還以為皇帝一定死在她生前,而左右侍從,必已從醫生那裡得到警告,慈禧太后朝不保夕,很可能先皇帝而崩!

想到這裡,袁世凱自己嚇出一身冷汗,因為他的處境跟崔玉貴一樣,都是皇帝必殺之人。說不定此刻慈禧太后已經奄奄一息,宮中亂作一團。果然如此,自己該作何打算,已到了非認真考慮不可的時候了。

於是,他咳嗽一聲,等五姨太驚醒,要招呼睡在後房的丫頭進來伺候時,他迫不及待的說:「先叫人把電話本子拿來!」

所謂「電話本子」是宮中來了電話的記錄。李蓮英、崔玉貴、小德張以及敬事房、奏事處都裝得有電話,宮中倘或「出大事」,或者兩宮大漸,固有消息傳來,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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