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節

賀壽的戲在未正就散了,這是從來未有過的事,許多人記得,光緒十八、十九兩年太后萬壽,每次都唱七天戲,辰時開鑼,唱到「電氣球」大放光明,總在二十刻左右。有一天甚至到亥時方散,三慶、四喜、春台、和春、嵩祝五十徽班輪著唱,費時三十一刻之久。

何以散得這麼早?只為慈禧太后的肚子又吃壞了,坐不了多少時候,就要起身「更衣」,一去一來,奉旨入座聽戲的王公大臣跪送跪接,不勝其煩,連慈禧太后自己都覺得好沒意思,因而才傳旨散戲。

「這幹什麼呢?」慈禧太后卻又閑得無聊,尤其是在福晉命婦辭宮以後,頗有曲終人散的凄涼。

誰也無法回答她的話,萬壽正日的下午,自然是聽戲,誰也不曾想到該預備些可供她消遣的玩意,所以面面相覷,都是一臉的尷尬。

最後是李蓮英出了個主意,「老沸爺不是要照一幅『行樂圖』嗎?」他說:「照相的伺候了好些日子了。」

這倒提醒慈禧太后了。前幾天慶王奕劻奏報,普陀峪「萬年吉地」歲修完工,慈禧太后由普陀峪想到普陀山,那是觀音得道之地,便說要扮做觀音大士,照一幅行樂圖。當時說過丟開,如今既有照相的在伺候,何妨就以此消遣?

「既照相要陽光好,這會兒行嗎?」

「不相干!在屋子裡照,有陽光沒有陽光都一樣。」

「在屋子裡照?」慈禧太后問道:「屋子裡那來的紫竹林,那來的九品蓮池?」

「用砌末!全都預備好了。」

「好吧!咱們照幾張。怎麼個照法?」慈禧太后緊接著說:「得要善才龍女,還要個護法的韋陀。」

「都有了!」李蓮英答說:「四格格扮龍女,奴才妹子扮善才,奴才托老佛爺的洪福,扮一尊韋陀,也沾點兒仙氣。」『那就扮吧!」慈禧太后向榮壽公主笑道:「剛才聽別人唱戲,這會兒我可要扮戲給你們看了。」緊接著笑容一斂,「這可是一件極正經的事,打水來洗手。」

於是,李蓮英主外,傳照相的來布置「紫竹林」,榮壽公主主內,伺候慈禧太后作僧家裝束,身穿大紅平金的袈裟,頭戴垂著兩條長飄帶的毗盧幅。足踏土黃緞子的雲頭履。由於慈禧太后是張長隆臉,扮出來寶相莊嚴,榮壽公主不由得恭維:「活脫兒的觀世音菩薩!」

善才龍女也扮好了,一個捧凈瓶,一個捧紫金盂,夾輔著「觀世音」來到儀鸞殿以西的慶雲堂,只見李蓮英一身紅靠,就象天壽戲中楊小樓在《挑滑車》中所扮演的高寵。

包括慈禧太后自己在內、看他這副打扮,都忍不住想笑,然而畢竟忍住了。李蓮英自己也有些忍俊不禁,趕緊低著頭,雙手合十,作個致敬的姿態,掩飾他臉上不甚莊重的神色。

「都預備好了沒有?」

「預備好了!」

「是他照嗎?」慈禧指著跪在地上,一個穿藍布夾袍,戴紅纓帽的中年漢子問。

「是!」李蓮英答說:「他叫佟五,在後門開照相館,是他們這一行的好手,以前也伺候差事的。」

慈禧太后點點頭,踏入殿內,只見桌椅已經移開,拿戲中的砌末,布置成「紫竹林」的樣子:前面是個蓮葉田,芙蕖出水的池塘,後面襯一大塊景片,畫的萬竿青竹,竹葉上還懸一塊雲頭花樣的金漆木牌,上書「普陀山觀音大士」七字。

「老佛爺請這兒坐!」

荷池與竹林之間,有個兩尺高的蒲團,李蓮英引著慈禧太后坐下,安排善才龍女站在她右首。他自己在她左前站定,雙手合掌作禮佛之狀,隨即有個小太監捧著「降魔杵」擱在他臂彎中間,越發象個韋陀了。

於是佟五拿黑布蓋著頭,湊在照相機後面對光、上片,再弄個銅盤,倒上好些白色藥粉讓他的夥計捧著,方半跪著回奏:「奏上老佛爺,回頭有一溜極亮的白光,規矩是要有這樣一溜光才能照相。請老佛爺別害怕,也別眨眼。」

「好了!別羅嗦了!」李蓮英呵斥著:「老佛爺又不是頭一回照相。」

於是拿紙煤點燃藥粉,一道白光過處,「普陀山觀音大士」已攝入相機。佟五怕不保險,要求再照一張,慈禧太后也答應了。

就這一番折騰,消磨了半個下午,慈禧太后回到寢宮,問李蓮英:「什麼時候可以看照片啊?」

「今晚上就能看。不過,晚上送不進來。」

「那,」慈禧太后說道:「今晚上你回家去吧!明兒一早就把照片帶來。」

「是!」李蓮英退了出來,匆匆忙忙地趕著宮門下鑰之前,離了西苑。

這下,太監之中,便數崔玉貴為首。只要李蓮英不在,他就格外顯得賣力,幾乎寸步不離慈禧太后左右。到得上了燈,照例是看奏摺的時候,崔玉貴把伺候筆墨的小太監支使開,一個人在書桌旁照料。

這天的奏摺很多,到二更天才看完,崔玉貴換了茶,絞上一把熱毛巾,慈禧太后擦了臉,覺得精神一振,有了胃口,便即問道:「有什麼吃的?」

「熬的香粳米粥,蒸的栗子面的小窩頭,有錦州新進到的醬菜。」

「好!擺吧!」

於是一聲招呼,很快地抬上兩張食桌,小太監都知道崔玉貴喜歡一個人在慈禧面前當差,所以將食桌安排停當,不待吩咐,便都悄悄退了出去。

「這兩天外面可有什麼新聞沒有?」慈禧太后一面吃粥一面問。

『有是有,奴才可不敢說。」

慈禧太后想了想說:「必是議論皇上的病?」

崔玉貴故意遲疑了一下,才輕輕答一聲:「是!」

「怎麼說?」

「都說皇上的病,怕是,怕是不好。萬一有個……。」

「萬一怎麼樣?」

「萬一出了大事,又得老佛爺操心。」崔玉貴說:「這都是私下在談的話。」

「自然是私下談,還能公然議論嗎?」慈禧太后又問:「你還聽見些什麼?」

「再就是胡猜。」崔玉貴囁嚅著說。

「胡猜?」慈禧太后把金鑲的牙筷放了下來,很注意地問:「猜什麼?是猜誰該當皇上?」

崔玉貴面現驚惶,偷覷了覷,方始吃力地答一聲:「是!」

「怎麼說呢?」慈禧太后又把筷子拿了起來,眼也不看他,而且是信口而問的聲音。

「奴才不敢說。」

「不要緊!只當聊天。」

「有人說,再立一位皇上,得要一上來就能辦事的,免得老佛爺操心。說是什麼『國賴長君』。」

「不錯,有這話!」慈禧太后怕崔玉貴不敢惹是非,不肯再往下說,聲音越發柔和了,「他們提了名字沒有,誰是一上來就能辦事的?」

「有人說,倫貝子合適;有人說,小恭王不錯;還有人說,振大爺也可以當皇上。」

慈禧太后把這三個人的名字,緊記在心,隨又問道:「還提了別人沒有?」

「奴才只聽人提過這三個名字。」

「是誰提的啊?」

崔玉貴就怕問到這句話!他本是以意為之,藉此作一試探,希望能從慈禧太后口中探知屬意之人,趁早燒燒冷灶。那知試探沒有結果,自己最害怕的事卻出現了!只好跪了下來說:「聖明不過老佛爺,信口胡說的話,作不得准。」

慈禧太后知道,逼急了,崔玉貴會胡攀,而且一定要追問來源,讓人存了戒心,以後就不容易聽到新聞了。因而付之一笑,說一聲:「起來吧!你只聽見什麼,擱在肚子里就是。」

同樣地,慈禧太后也是將這些帝位誰屬的揣測,放在心裡,一個人默默地作打算。溥偉、溥倫都不足為憂,倒是擁立載振之說,她覺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如果自己要有所舉動,這一點不可不防。

事情是很明白的,如果擁立載振,必出於袁世凱的主謀,而袁世凱所恃者,無非北洋新軍。駐紮在南苑的第六鎮,可能會成心腹之患,首當下手。

於是,慈禧太后特意召見陸部尚書兼第一鎮統制鐵良。第二天便由鐵良下令,以演習行軍為名,將第六鎮與駐易州淶水的第一鎮,對調駐防。接著,又有一個機會可以遣開慶王奕劻,理藩部尚書達壽,齎呈達賴喇嘛所送的一尊佛像,據說將這尊佛像供奉在普陀峪「萬年吉地」的地宮,可以祓除不祥,益增聖壽。慈禧太后決定命奕劻去干這個差使。

「普陀峪的工程要驗收,這尊佛像也要送去安置。」慈禧太后說:「派別人去我不放心,你辛苦一趟吧!」

奕劻大感意外,也大感為難,很委婉地說:「如今皇太后、皇上都是聖躬違和,奴才似乎不宜離京。」

「怕什麼!這兩天我不見得就會死!」話一出口,慈禧太后自覺過於負氣,因而又放緩了聲音說:「今天我覺得好多了!

無論如何,你要照我的話辦。」

這還能說什麼?奕劻只有答應一聲:「是!」下一天,十月十四一早動身出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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