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九節

十月初六紫光閣賜宴達賴喇嘛,皇帝果然未到,十月初九,在勤政殿進貢壽禮,慈禧太后亦未召見。正當達賴喇嘛滿懷不快,決定吩咐從人收拾行李,打算儘快離京時,理藩部尚書達壽親自來頒上諭,達賴喇嘛不願跪接。直到說明是恩詔,達賴喇嘛方始勉強行禮聽宣:「朕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庄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達賴喇嘛上月來京陛見,率徒祝嘏,備抒悃忱,殊堪嘉尚,允宜特准封號,以昭優異。達賴喇嘛業經循照從前舊制,封為西天大善自在佛,茲特加封為誠順贊化西天大善自在佛,其勒封儀節,著禮部理藩部會同速議具奏。並按年賚給廩餼銀一萬兩,自四川藩庫分季支發。達賴喇嘛受封后,即著仍回西藏,經過地方,該管官派員挨站護送,妥為照料。到藏以後,務當恪遵主國之典章,奉揚中朝之信義,並化導番眾,謹守法度,習為善良。所有事務,依例報明駐藏大臣,隨時轉奏,恭候定奪。期使疆埸永保治安,僧俗悉除畛域,以無負朝廷護持黃教,綏靖邊陲之至意。並著理藩部傳知達賴喇嘛祗領欽遵!」

這道恩詔另外備有一份滿文譯本,達賴喇嘛不識漢字,卻通滿文,仔細看完,認為並無暗示與班禪分治西藏之意,總算將多日以來所受的委屈,消散了許多。

於是他說:「明天進宮拜生日,我還有一尊佛像送給皇太后。這尊佛像上,有我念的二十萬卷經,功德甚大,太后虔心供奉,必能保佑她消災延壽。」

「皇太后一定會很高興。」達壽答說:「不過明天隨班行禮,恐怕沒有機會呈獻。」

「如果明天不能面呈,就請貴大臣代為進獻,不過亦須有一番迎佛的禮節。」

「當然,當然!」

「請問明天文武百官替太后拜生日,是不是由皇上帶領?」

「這,」達壽歉然地說:「我可實在無法奉答。皇上從十月初一就不起床了,不然初六紫光閣之宴,一定會親臨賜酒的。」

「照這樣說,皇上明天就不能替太后拜生日?」

「大概是。」

「那麼是誰帶頭行禮呢?」

這一下將達壽考住了。在他的記憶中,從無皇太后萬壽,皇帝未能率領王公大臣朝賀的情事,因而亦就無從回答,只含含糊糊的說:「那要看當時的情形,事先沒法兒知道。明天有我在那裡照料,大師不必擔心。」

話雖如此,達壽自己卻很擔心,因為西藏的局勢動蕩不安,朝廷寄望於達賴喇嘛回拉薩後,能夠安撫藏民,力御外侮,仍奉朝廷的正朔,而達賴喇嘛被迫行了跪拜之禮,卻還不能見到皇帝,內心異常憤懣。如果明天皇帝能率百官上壽,達賴喇嘛就必然會質問,時滿五日,何以紫光閣賜宴,皇帝就不能親臨?這話很難回答,得細心看看當時的情形,想法子找個能夠搪塞得過的理由。

因此,達壽在半夜裡便即起身,趕到西苑,曙色未透,但內務府的官員,已經忙忙碌碌在預備這天的慶典了。他拉住新補的內務府大臣景灃,悄悄問道:「皇上會來不會?」

「這會還不知道,不過,聽說已傳『四執事』伺候龍袍了。」專管御用衣帽鞋襪的太監,通稱「四執事」,傳龍袍伺候,自然是要來朝賀。達壽便趕到中海,一進東向的寶光門,只見儀鸞殿外的來薰門前,已有掌「起居注」差使的翰林在當班了。

其中有一個是達壽的熟人,即是以參瞿鴻璣而名聞海內外的惲毓鼎,便喚著他的號問:「薇孫,皇上今天會來給皇太后行禮不會?」

「怎麼不會?當然會。」

「不是皇上病得很厲害嗎?」

「那就不知道了!」惲毓鼎淡然說道:「不過,南書房的翰林譚組庵,昨天還看見皇上在瀛台前面的迎薰亭蹓躂。」

就這時,有理藩部的司官來通知,達賴喇嘛已到。達壽急忙趕了去招呼,安頓略定,再翻回來時,聽說皇帝已經從瀛台步行而來,只等吉時一到,便即行禮。

同時,達壽發現便門未曾關嚴,很有些人在縫隙中張望,於是他也擠了上去,悄悄向里窺望,只見身御龍袍的皇帝,兩隻手扶住太監的肩,雙足不斷起落作勢,當然是舒舒筋骨,以便行那三跪九叩的大禮。

不久,來薰門開了,出來一名挺胸突肚的太監,正是將取李蓮英而代之的崔玉貴,站在漢白玉石的台階上,歪著脖子揚著臉,用既尖且銳的左嗓子喊道:「禮部堂官聽宣哪!」

禮部尚書溥良、左侍郎景厚、右侍郎郭曾炘,急忙趕上前去,向北跪倒,半低著頭,所有的王公大臣亦都垂手肅立,靜聽宣旨。

「奉懿旨:皇帝卧病在床,免率百官行禮。」

崔玉貴的聲音極高,沒有一個人覺得不曾聽清楚。然而何以有此懿旨?人人感到意外,相顧錯愕,噤不能言。而就在這沉寂如死的霜風曉陰中,突然聽得來薰門內,嗷然一聲,凄厲無比,令人毛骨悚然。

來薰門很快地合上了。但皇帝的哭聲若斷若續,依舊隱約可聞。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