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八節

按照慣例,慈禧太后由頤和園返駕,總是坐船到西直門外的廣源閘,再換乘鸞輿回宮。

臨行前一天特為叮囑:皇帝不妨先走,不必乘舟隨侍。為的是皇帝可以節勞,亦是一番體恤的德意。

從排雲殿前下船,慈禧太后戀戀不捨地回頭望著萬壽山,忽然說道:「皇上病重,我們這趟回去,恐怕一時不能到這裡來了!」

侍立在她身旁的,一面是瑾妃,一面是榮壽公主,都默不作聲。這不算不敬,凡是太后、皇帝有這種令人不敢贊一詞的話,容許左右保持沉默。

「天氣可真是好!」慈禧太后又說:「回頭上了岸,咱們到萬生園逛逛去。」

「是!」瑾妃與榮壽公主同聲回答。

「可惜!挺好的兩隻象,竟會餓死!這件事,我亦不知道應該怪誰。」

原來所謂「萬生園」這個名稱,即由這兩頭象發端而來。端方考察憲政回國,帶來兩隻象,一隻獅子,貢獻慈禧太后,本意可養在頤和園中,而李蓮英認為不免危險,大加反對。

其時農工商部正利用西直門外一處荒涼已久,來歷已難稽考,只知習稱為「三貝子花園」的一大片官地,創建「農事試驗潮,除數十畝稻畦麥田之外,還搜羅了各地的奇花異果,試為種植,如今為了安頓這兩象一獅,索性擴大規模,植物之外,闢地豢養動物,又建了好些亭台樓閣,作為遊憩眺望之所。落成之後,敬奉兩宮觀賞,慈禧太后將最宏敞的一座洋樓,題名為「暢觀樓」。上年夏天來過幾次,而這一年,卻還只到過一次,但兩頭象已經餓死了。

「問內務府,說是洋人餵養得不好,也有人說,洋人要加這隻象的口糧,內務府不肯,以致慢慢餓死了。那兩個洋人是跟農工商部訂了合同的,期限未滿,硬爭著要照合同拿薪水。」慈禧太后緊接著說:「說不定那兩隻象,就是洋人弄死的,為了好白得一筆薪水回國。洋人真不是好東西!」

「其實喂象又何必請洋人?咱們從前不也有象房嗎?」榮壽公主又問:「聽說象房裡喂的象,還食三品俸祿呢!不知道可有這話?」

「怎麼沒有?」慈禧太后說:「那些象全通靈性。」

於是,慈禧太后大談道光以前象房中的故事,象奴如何哀懇象為他故意阻道斂錢,象如何會知道象奴侵吞了它的俸祿而以惡作劇作為懲罰等等。就這樣興緻勃勃地,一直談到西直門外的廣源閘,舍舟登陸,照例先到萬壽寺拈香,然後率領宮眷去逛萬壽寺以東的萬生園。

這時早有內務府的人,作了緊急通知,盡驅遊人,以便接駕。慈禧太后進園穿廊右行,過了一道小溪,在一座八角亭前停了下來。

這座亭子極大,其實就是一個獸圈,亭分八方,豎著頂天立地的鐵柵,禁系著八種猛獸,獅子、老虎、黑熊、金錢豹、野牛、黃狼,還有一隻角的犀牛。

不知是忽發童心,還是有意要表示她膽大,慈禧太后走近了鐵柵,一頭閃著碧眼的老虎,突然撲了上來,將李蓮英的臉都嚇黃了。

「老佛爺,」他喘著氣說:「把奴才的膽都嚇碎了。請往後站吧!」

「有鐵柵在,怕什麼?」

話雖如此,禁不住宮眷們也苦勸,慈禧太后便往後站站,看夠了又往左走,那裡是沿牆構築一排獸舍,斑馬、梅花鹿、印度羊,有丑有妍,千奇百怪。慈禧太后一面看,一面問,將個內務府出身的「農事試驗場監督」,問得張口結舌,無詞以對。慈禧太后倒未生氣,只笑笑說道:「你還得多念點兒書!」

看完走獸看飛禽,看完飛禽又看家畜,慈禧太后的腰腳甚健,而李蓮英卻深以為苦,幾次相勸:「別累著了!息息兒吧!」慈禧太后置之不理。

不但不理,而且每當他落後時,必定問一聲:「蓮英呢!」害得李蓮英上氣不接下氣地趕了上來,卻又沒事。誰都看得出來,慈禧太后是有意給李蓮英找麻煩。

一踏進殿門,慶王奕劻便是一愣,御案後面坐著的,只是慈禧太后。皇帝呢?他在想,十月初一太廟時享,皇帝是行禮去了?一個念頭還未轉完,已想起早有上諭,是派恭親王溥偉恭代行禮。那麼,皇帝何以不陪太后一起御殿?

「皇上的病又添了!」慈禧太后說:「讓他息幾天。」

「是,」奕劻毫無表情地答應著,隨即將手裡的黃匣子捧上御案,「達賴喇嘛另有獻皇太后,恭祝萬壽的貢物,請懿旨,讓他那一天進呈?」

「皇上不是要賜宴嗎?」慈禧太后問道:「定的那一天?」

「十月初六。」奕劻欲言又止地,但終於說了出來:「請懿旨,是不是要改期?」

「改期?」慈禧太后詫異地問:「為什麼?」

「奴才怕到那一天,皇上還得將養,不能駕臨紫光閣,親自賜宴,就不如改期為宜。」

奕劻緊接著說,「這一次達賴喇嘛,為了覲見磕頭,覺得很委屈似的,英國又拚命在那裡拉攏示好,前天英國公使朱爾典去拜他,說是談得很投機,這種情形可不大好。奴才幾個商量,要請皇太后、皇上格外優容,以示羈縻。不賜宴則已,賜宴務必要請皇上親臨。」

「你說的話,我可大不明白。達賴喇嘛不是一向跟英國不對嗎?」

「那是以前的話,現在英國拚命在他身上下工夫,當然就回心轉意了。」

「這可見得咱們派的人無用,不然,英國人怎麼插得進手去。」

「是!奴才已經告訴達壽、張蔭堂留意。」奕劻停了一下又說:「賜宴要請皇上親臨,就是達壽跟張蔭堂從達賴喇嘛那裡得了口風,特為來跟奴才說,務必奏明,俯准照辦。」

慈禧太后想了一會說:「現在也不能說,皇上到時候一定不能到紫光閣,改期的話,不好措詞。至於他另有貢品,讓他十月初九進呈,我會好好安撫他。」

這意思是相當明顯的。十月初六紫光閣賜宴,皇帝多半不會親臨,慈禧太后已在籌思補救之計了。不過,這個看法如果不錯,太后萬壽又將如何?莫非皇帝也不來朝賀?

這是絕大的疑問,也是個絕大的變化!袁世凱認為皇帝的病如真已加重,固然應該趕緊作最壞打算,倘或病勢如常,而慈禧太后忽然作此表示,真意何在,更非立即探明,有所因應不可。

奕劻完全同意他的見解,於是以請屈庭桂治病為名,將他延入王府,在內書房跟袁世凱一起跟他見面。

「皇上的病,到底怎麼樣了呢?」奕劻問說:「你是每天進宮請脈的,一定比誰都明了。永秋,你務必跟我說實話。」

「在王爺跟宮保面前,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敷衍的話。皇上的病,當然輕了!呼吸慢慢恢複正常,腰痛亦減了,遺泄亦少得多。不過尿里檢驗出來,還有蛋白質,這是腰子有病的明證。不過並不算很厲害!」

「你今天請脈了沒有?」

「請了。」

「你剛才說的情形,就是你今天親眼目睹的?」

「是啊!」屈庭桂不由得眨眼,不解奕劻問這話的意思。

「永秋!」袁世凱問:『照你說,皇上的病不礙?」

「不礙!」屈庭桂答說:「可是,要能安心靜養。」

「那麼太后呢?」袁世凱又問:「經常鬧痢疾,也不礙嗎?」

「我沒有替太后看過,不敢說。不過,到底七十四了!老年人的心臟,總要差一點,也容易中風。至於痢疾,要看情形,不能一概而論。」

袁世凱點點頭,看著奕劻問:「王爺還有什麼話要問?」

「一時也想不起。想到了再說吧。」奕劻又說:「永秋,咱們這會兒所談的情形,你擱在肚子里好了。」

「是,是!」屈庭桂急忙答應:「我知道輕重。」

「如果皇上的病勢有變化,或者在內廷聽到什麼有關係的話,請你隨時來告訴我,或告訴袁宮保也是一樣。」

「是!」

「勞駕!勞駕!我就不留你便飯了。」

這是暗示可以告辭了。屈庭桂隨即站起身來,奕劻卻又喊住他,親自打開紅木鑲螺甸的櫥門,裡面是各式各樣的珍玩,他挑了一隻金錶,連裝得極講究的盒子,一起遞給屈庭桂。

「這是英國公使朱爾典送我的一隻表,專為跑馬用的,」他指點著說:「這裡有個鈕,一按,秒針就不動了。我想,你數脈搏倒挺用得著!」

「太用得著了!多謝王爺。」屈庭桂恭恭敬敬地請個安,告辭而去。

「王爺,」袁世凱的神色變得很興奮,很鄭重了,「事情已經很清楚!我有一句肺腑之言,上達王爺。」說著,回頭望了一下。奕勵知道他的用意,喊一聲:「來啊!」

一名聽差應聲而進。奕劻吩咐,如有下人,一律退出垂花門,並責成他在門外看守,任何人不準進入。

於是袁世凱自己移張紅木圓凳,與奕劻促膝而坐,輕聲說道:「事情很清楚了,太后絕不能讓皇上死在她後頭。一旦龍馭上賓,後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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