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七節

駐駕頤和園的第二天,慈禧太后飲食不慎,又鬧肚子,召見軍機時,很發了些牢騷。

「皇上的病越來越壞,頭班張彭年、施煥的葯,一點用處都沒有,那裡是什麼名醫?我看有名無實。我這兩天也很不舒服,可是不敢讓頭班請脈。」慈禧太后指名問道:「張之洞,你們平常有病痛,倒是請教誰啊?」

「臣家中有病,總請呂用賓來看,都很有效。」

「好吧!那就傳呂用賓來診吧!」

呂用賓與杜鍾駿是第三班,兩月一輪,還早得很,所以南宮有家富戶,獨子患了傷寒,專誠禮聘,呂用賓很放心的去了。不過宮中忽然傳召,呂家即刻派車,連夜將他從南宮接了回來,過門不入,直奔頤和園待命。

請了脈,開了方子,才得回家,補睡一覺。好夢正酣時,為人推醒,「快,快!」他的姨太太說:「張中堂打發人來請,讓你馬上就去,只怕老太后的病有變化。」

聽得最後一句,呂用賓大吃一驚,將殘餘的睡意驅得一乾二淨,坐在床沿上怔怔地只是發愣。

「怎麼啦!你倒是下床啊?」

「不會啊!」呂用賓自語著:「葯不會用錯的!怎麼說是病勢變了呢?」

「那是我胡猜,你快點吧,到了張中堂那裡就知道了。」

「怎麼?」呂用賓問:「是到張中堂家,不是進宮?」

「誰跟你說進宮了?」

「嗐!嚇我一大跳。」呂用賓透了口氣,「必是張中堂有話要問我!」

果然,是張之洞有話要問。原來呂用賓脈案上有「消渴」的字樣,慈禧太后很不高興。

「呂大夫!」張之洞沉著臉說:「太后也讀過《史記》、《漢書》、唐詩,知道『文園病渴』那個典故。她問我,『呂用賓說我消渴,我從何處得消渴病?』我竟無詞以對。」

呂用賓真如俗語所說的「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用心思索了一會,方始記起,「必是口渴之誤。」他說:「泄瀉必口渴,一定之理。」

「口渴怎麼會寫成消渴?供奉御前,何可如此漫不經心?」

呂用賓聽他是教訓的口吻,未免反感,當即答說:「一時筆誤,也是有的。」

「如果早個幾十年,這一字之誤,可以斷送你的一生!」

語氣雖仍然嚴峻,但卻出於善意,呂用賓不再跟他抬杠,只是辯解:「脈案上有筆誤,不過葯是好的!太后的痢疾,我有把握,三服必可大安,以後只要少進油膩生冷,亦不致複發。」

「你真的有把握?」

「有。」

「那好,你明天仍舊照常伺候好了。」

果然,呂用賓葯很有效驗,亦就因為如此,慈禧太后不再追究誤口渴為消渴這涉於不敬的錯誤。

皇帝的病則正好相反,不但沒有起色,而且更似奄奄一息的模樣。這一半是憂急所致,自顧支離的病骨,不知如何得以應付太后萬壽的繁文縟節?每一想起侍膳聽戲,從早到晚,一站就是一整天,頭暈目眩,冷汗淋漓,而仍不能不咬緊牙關,強自撐持的情形,便覺心悸。而更壞的是,今年萬壽撐持不下去了!不知是在勤政殿上,還是戲台前面,一倒下來,也許就此不起。皇帝做到這個分兒,想不自憐而不可得,所以這一陣子每每涕泗橫流地說:「皇太后的好日子快到了,我病這麼重,不能給皇太后行禮,怎麼辦呢?」

這話傳入慈禧太后耳中,不覺惻然,便找榮壽公主來商量,應該如何體恤皇帝?

「只要他有那麼一點孝心就夠了,能不能給我行禮,我倒不在乎。不過,如今愛造謠言的人更多了,倘說平時照常辦事,到了我生日忽然不露面了,這可不大合適。所以,我的意思,皇上要請假,就得提早。」

榮壽公主聽見「皇上請假」這句話,不由得想起溥儁在開封被逐出宮時,有人控告他是「開缺的太子」,同是新鮮話頭。不過,皇帝一請了假,只怕再無銷假的時候,此事關係太重,她不能表示意見,所以默然不答。

慈禧太后讓榮壽公主陪了她四十多年,當然深知她的心情,沉默不是默許,而是不贊成的表示。因而問道:「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好法子?」

「沒有!」

「連你都想不出好法子,那就真的沒有好法子了。我看還是照我的主意辦吧!」

「是!」榮壽公主忽然想到,不得已而求其次,應該留下一個伏筆:「先讓皇上好好兒將養幾天,到得老佛爺大喜的日子,皇上精神好了,照常給老佛爺行禮。」

「那當然!娘做生日,沒有兒子磕頭,那個生日再熱鬧也沒有意思。」慈禧太后停了一下說:「就從十月初一起吧!你把我的意思說給皇上。」

「是!」

於是榮壽公主銜命到皇帝寢宮去傳懿旨,一路上想好了許多慰勉的話,但當到達皇帝寢宮時,突然發覺跟隨的太監中,有崔玉貴,有小德張,還有敬事房的太監,恍然警悟,自己亦被置於監視之下了!

因此,她所打的腹稿,幾乎全用不上,只見平平靜靜地宣示了慈禧太后的「德意」,隨即退出。復命途中特意攀登萬壽山最高處的佛香閣,至至誠誠地燒了一炷香,默禱菩薩,保佑皇帝,就在幾天中,恢複精神,能趕上太后萬壽之期,率領王公大臣,朝覲祝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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