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部下只有工巡捐局,已無工巡局。工巡捐局職掌花捐、煙館稅、營業稅、車捐等等雜稅,充作巡營的餉項,至於工巡局,從三年前就沒有這個名稱了。
原來自辛酉年之亂,京師的秩序極壞,因而仿照袁世凱在天津的辦法,招收散兵游勇,改設巡警,保護市面,兼辦道路修治的工程,定名為「工巡總局」。光緒三十一年工巡總局升格為巡警部,新官制訂定頒布,巡警部又改為民政部,下轄內外城巡警總廳,但除了官文書以外,一般人口頭上仍然習沿舊稱,不管是總廳還是分廳,都叫做工巡局。
管轄地安門一帶的分廳,是內城三分廳中的中廳,主管的職稱是知事。中廳知事楊伯方是正途出身,當是當的新官制之下的官,嚮往的卻是舊官制中巡城御史的威風。未有工巡局以前,京師地面分為五城十坊,由五位職掌「平其獄訟,詰其奸慝,弭其盜竊」,兼管振恤,稽察街道、溝渠、柵欄、房舍,權柄極大,剛正不阿,恰足成為豪門惡奴的剋星。有個嘉慶年間,天下皆知的故事:曾國藩同鄉前輩的謝振定,嘉慶元年當東城巡城御史,出巡時遇見有輛極華麗的藍呢後檔車,絕道而馳,嚇得行人紛紛躲避。謝振定命左右將這輛車攔住,問起車主,是和珅寵妾的胞弟,而身分仍只是相府家人。謝振定久知此人恃勢橫行,道路側目,久已想懲治他了,如今自投羅網,豈肯輕饒?當街一頓板子打過,又以「違制乘車」,將那輛後檔車架火燒毀在王府井大街上。
其時高宗雖已內禪,做了太上皇帝,而大權依然在握,所以和珅的勢焰,亦一仍其舊。
嗣皇帝內心極嘉許謝振定的不畏權貴,但卻不能不秉承太上皇帝的「勅旨」,命謝振定「指實」,如何「違制乘車」?車都燒掉了,何能「指實」!因而得了革職的處分,直到嘉慶四年「和珅跌倒」,方始起複。
楊伯方心儀前賢,很想做個風骨稜稜的「巡城御史」,而地安門外多的是內務官員與太監,正好考驗他的風骨。不過,他沒有想到,考驗他的不是太監,更不是內務府官員,而竟是本部堂官的肅王善耆。
「孫敬福那件案子,你老哥要幫幫他的忙!」
聽一位親王稱他「老哥」,楊伯方不免有些受寵若驚,要他偏袒孫敬福,卻又大起反感。在這種複雜的心境之下,就不知何以為答了。
善耆為人,一向謙下,便又說道:「你這也算幫我的忙!」
「不敢,不敢!」楊伯方定定神說:「這件案子,實在為難,頗有愛莫能助之勢」。
接著他談了案情。孫敬福在地安門外馬尾巴斜街買了一座房子,房主先典後賣,而割產實出於無奈。典契上原就載明,到期無力贖回,可以付息展限,而孫敬福趁人於危,非逼著房主贖回不可。結果找價賣斷,當然找是找不足的。
孫敬福已然佔了便宜,猶不知足。原來房主自己留著兩間住房棲身,孫敬福由於四四方方的基地,缺了一角,不成格局,所以得寸進尺地還要以低價買這兩間屋子。房主苦求加價,孫敬福置之不理,將公用的一條夾道封住,斷了人家的出路。房主忍無可忍,跳牆而出,告到楊伯方那裡,已經勒令孫敬福必須將夾道啟封,逾期不理,派巡警去打通那條夾道。
「回王爺的話,限期快到了,到時候孫敬福不理,廳里又不派人去啟封,不但威信掃地,從此號令不行,房主進出無路,一定還要來告。王爺倒想,那時又怎麼辦?」
「話倒也是實情。」善耆說道:「釜底抽薪,只有勸他們和解。」
「和解不是單方的事,孫敬福倘肯照市價買人家房子,房主自無不賣之理!」
「不公,不公!這件事別找孫敬福,找了他就不夠意思了。」
楊伯方反感益深,而且頗為困惑,不知道他何以要這樣子衛護孫敬福。口雖不言,臉上卻並不掩飾他不滿的表情。
善耆自然看出來了,知道不說明其中的作用,楊伯方不會就範,因而微微透露了一些秘密。
「跟你實說吧,你這也算幫皇上的忙!我要讓孫敬福見個情,好教他好好兒伺候皇上。
你老哥明白了吧!」
懂是懂了,心裡卻頗為不服,不過為了顧全大局,不能不想辦法。思索了好一會,有了一個計較。
「只有設法補償。」他說:「我替原告在廳里補個雜役的名字,叫他把房子賣了,另外賃屋祝」「好,好!這很妥當。就請老哥費心趕緊辦吧!」
於是,楊伯方派人跟房主去談,自無不允之理。孫敬福不意官司打輸了,又反能如願以償。又覺意外的是,楊知事一向喜歡與太監作對,何以前倨後恭,出爾反爾?
細一打聽,才知道是肅王的大力斡旋,當然心感不已,特意請了一天假,穿上他的六品服飾,備了孝敬的禮物,到了肅王府去謁見。
又有一個意外,門上傳諭,在新書房接見。所謂新書房,便是東花園那座小洋樓的最上層。等孫敬福磕完頭道了謝,善耆說道:」孫小胖子,我問你一句話,你可要實說。」
「是!」
「我問你,你在皇上寢宮裡當差,是不是身上帶著一把刀?」
孫敬福臉色大變,但看到善耆臉上並無惡意,便有了主意,「王爺是聽誰說的?」他斬釘截鐵地說「決沒有這回事。」
「當真?」
「真的!我決不敢欺王爺!」
「果然?」善耆的戲迷又犯了。
「王爺如果不信,我可以發誓。」
「也好!」善耆點點頭,「你發個誓我聽聽!」
於是孫敬福看了一下,面向西壁所懸的一幅朱畫「無量壽佛」跪下,大聲說道:「我,孫敬福,跟肅王爺回過,決不會帶著兇器伺候皇上,倘或說話不算話,教我孫敬福天打雷劈,斷種絕代,全家不得好死!」
他的話象爆炒豆似的,說得極快,但字字著實,確是情急賭咒的樣子。善耆一字不遺地聽在耳中,心想太監不能生子,最忌諱「斷種絕代」這句話,而孫敬福用來賭咒,足見有唯恐他人不信之意。不過,語氣中很明顯的,是今後在御前不帶兇器,並不表示從未如此,亦足見過去有人見他身上帶著刀的話不假。
「好!孫敬福,只要你心口如一,就是你的造化。」善耆突然問道:「你平時喜歡玩兒什麼?」
孫敬福愣了一下,得想一想才聽懂他的話,「奴才閑下來喜歡逛逛廟市,」他說:「看看有什麼新奇可愛的小擺飾。」
「喔,『新奇可愛』!」善耆凝神想了一下,忽然抬眉說道:「有了!你跟我下樓去。」
說完,善耆首先下樓,孫敬福跟在後面,一路走,一路看,只見二樓是空宕宕的一大間,西面靠壁是一架碩大無朋的穿衣鏡,北面沿牆擺著一溜大木箱,上懸髯口、靴子、馬鞭等等,還有刀槍架子,樓面鋪著地毯,心知是個講究的「票房」。
再下去就是底層,一個飯廳,一個起坐間。善耆坐定了吩咐書童:「把端大人送的那個大木盒子拿來!」
那個黃楊木製的盒子,有尺許高,八九寸寬,三尺多長,頂上安著黃銅把子。等書童拎了來放在桌上,孫敬福才看到側面屜板上有四個鏤刻填藍的篆字「百美造像」。
善耆起身先檢視屜板的小鎖,轉臉帶笑罵道:「小猴兒崽子,偷看過了?」
「沒有!」書童抗聲否認。
「還賴!我故意把鎖反著鎖,鑰匙孔在左面,現在順著鎖了,不是你動了手腳還有誰?」
書童登時紅了臉,狡黠的笑道:「看是看了,可沒有拿出來看!」
「混帳東西,你還好意思說!」
善耆一面罵,一面拿系在銅環上的鑰匙開了鎖,拉開屜板,裡面是八具泥人,身分姿態各各不同,有花信年華的少婦;有風韻不減的徐娘;蓬門碧玉,曲巷流鶯,或坐或卧,姿態極妍,一時那裡看得完,卻又不捨得不看,孫敬福樂得心都亂了。
「你拿出來看看!」
孫敬福依他的話,伸手取了一具,是個鳳冠霞帔,低頭端坐的「新娘子」。展玩之間,忽然發現了秘密,倒過來看,裙幅遮掩之中,兩條光溜溜的大腿,纖毫畢露。孫敬福恍然大悟,怪不得肅王跟他的書童有那一番對答,主僕倆是在開別有會心的玩笑。
「怎麼樣,」善耆笑著說:「夠新奇,夠可愛了吧?」
「這比楊柳青的春畫兒可強得多了!」孫敬福問道:「王爺是那兒得的這玩意?」
「兩江端大人送的。」
「這麼說必是無錫惠山的貨色。」
「不錯,還是定製的呢!」善耆指著木盒說:「你帶回去玩兒吧!」
「是!」孫敬福放下手中泥人,笑嘻嘻地請個安:「謝王爺的賞。」
「不算賞你的東西,是回你的禮。你何必又花錢買些個吃的來?本想不收,又怕你多心,以為不給你面子。」
「王爺賞奴才的面子,真是夠足了!奴才感激不荊」「別說了!只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