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節

情形很清楚了。那怕宮闈事秘,只要勢力達得到,工夫下得深,還是可以直抉底蘊。都以為慈禧太后的河魚之疾是小病,皇帝幾已病入膏肓,而揭底來看,適得其反。

「太后到底七十多了!年紀不饒人。」袁世凱說:「我親自問過好幾位替太后請過脈的御醫,都要我逼得緊了,才肯說實話。別看太后精神很健旺的,痢疾不好,是一大患。再說,她也不是真的健旺,只是硬撐著,要讓大家都這麼想:宮中倘或出大事,必是龍馭上賓,不是駕返瑤池。」

坐在袁世凱對面的楊士琦與趙秉鈞對看了一眼,都不作聲,靜聽袁世凱再說下去。

「太后如果撐不住,一倒下來就完了,皇上呢,卻有得磨。屈永秋說什麼『易地療養』,頤和園如果只有皇上一個人,不,如果沒有太后,不必每天請安,戰戰兢兢地不知會出什麼岔子,如果不必天天侍膳,或者常常陪著看戲,讓大鑼大鼓震得心驚肉跳,那不就等於易地療養?」

「情形很清楚了!」楊士琦說:「母子之間,已成勢不兩立之局。」

「話是這麼說,似乎也有分別,」趙秉鈞垂著眼在剝指甲,神態悠閑之極,「皇上的病固非太后駕崩不能好,可是皇上不在了,太后亦未見得有多大好處。」

「你是說,太后成了太皇太后,究竟隔一層了?」楊士琦說:「我看不盡然,宣仁太后不就是太皇太后嗎?」

他是說的北宋的故事。神宗棄天下,哲宗繼立,宣仁太后雖成了太皇太后,依舊臨時聽政,起用「元祐正人」,扶植善類,成一代美治。這些典故,小廝出身沒有讀過多少書的趙秉鈞不甚了了。不過意思是聽得出來的,楊士琦是說,慈禧太后即使成了太皇太后,仍能掌握大權。

「太后也不是想抓權,只是不敢不抓而已,她怕大權落在皇上手裡。只要不是皇上,誰都可以掌權,她也落得逍遙自在。」

聽得這話,袁世凱與楊士琦若有所思地好半晌不開口,趙秉鈞卻要等袁世凱有了表示,才肯往下說,因而形成僵持。都覺得自鳴鐘的「滴答」之聲,何以是這樣的響?

終於還是袁世凱發話:「你是從那裡看出來的,太后並不想抓權?」

「從李蓮英、崔玉貴的消長去看!」趙秉鈞說:「太后是在培植皇后做太后了!」

「這話有味!」楊士琦矍然而起:「談到要害上頭來了!我們從頭數起。」

「何謂從頭數起?」袁世凱問。

「數數看,那些人具九五之相?」

「不用數,事情明擺在那裡,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倫貝子,一個是醇王的長子溥儀。」

袁世凱與楊士琦想了一下,都同意他的看法。兄終弟及如當今皇帝繼穆宗之位的情事,決不會再有。如果皇帝賓天,必是在溥字輩中選人為穆字繼嗣,兼祧大行皇帝。倘以為國賴長君,則唯有立宣宗一支的長房長孫,現掌資政院的貝子溥倫,才不會引起爭議,而以親疏遠近而論,則醇王的長子,為大行皇帝的胞侄,自然最有繼嗣的資格。

「倫貝子怕沒有希望。」袁世凱說:「太后就不想抓權,又豈能將大權交給疏宗的倫貝子。」

「誠然!」楊士琦深深點頭。

「此所以太后在培植皇后做太后!」趙秉鈞緊接著說:「那時的情形,就跟三十年前,太后撫養今上一樣。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太后一定會把當初如何失策,說給皇后聽。就怕皇后沒有太后的才幹。」

「要她有才幹做什麼!」袁世凱沉吟著,思量怎麼能安一個人在皇后身邊,以為將來間接操縱的工具。

「你自號智庵,我倒要考考你!」楊士琦突如其來地說。

趙秉鈞卻微吃一驚,轉臉望去,發覺他的表情很奇怪,似乎有句很要緊的話想出口而又有所顧忌似的。

「請出題啊!」趙秉鈞開口催問。

「你說,皮硝李是何等樣人?」

趙秉鈞知道這不是他原來要問的話,更無須多想,信口答說:「第一等聰明人。」

「不錯!可是這一陣子他做的事,似乎很傻。」

「是指他反對達賴進京,公然表示衛護皇上?」

「是啊!你說那是為什麼?」

「八個字: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趙秉鈞忽然轉眼看看袁世凱,「崔玉貴讓我給宮保問好!」

「喔,」袁世凱問:「你什麼時候遇著他的?」

「昨天。」趙秉鈞說:「為小德張新買一所宅子,有了糾葛,崔玉貴來托我料理,已經替他弄好了。」

「小德張!」袁世凱很注意地問:「此人怎麼樣?」

「才具不如安得海,見識不如李蓮英,可是將來會得寵。」

「何以呢?」

「我想,大概皇后從沒有一個親信太監的緣故。」

「這又是怎麼說?」

「皇后無權無勢,也不是怎麼能體恤下人的人,誰願意當她的親信?好處沒有,壞處多得很。」趙秉鈞慢條斯理地說:「第一,會得罪李蓮英、崔玉貴;第二,到處吃不開,可又不能不去爭,爭不到會挨皇后的罵,何苦?如今情形不同了,皇后的話慢慢有人聽了,自然就有小德張這樣的人,肯替皇后賣命。」

「好!」袁世凱說:「小德張是崔玉貴弄進宮去的,自然聽崔玉貴的話,這條路子交給你了。不過,李蓮英那面,也不能隨便放棄。」

「對了!」趙秉鈞被提醒了,「杏丞剛才的話,還沒有著落,你以為我的看法如何?」

「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自然不錯,不過太泛了!我在想皮硝李也不是什麼氣量寬宏的人,就能毫不在乎地瞧著崔玉貴爬到他頭上來?他這樣子故意給太后唱反調,必有一種重大的作用在內。」楊士琦轉臉問說:「宮保,我說得可有點兒道理?」

「確是有道理,只想不透他是什麼重大的作用?杏丞,你說呢?」

「以我說,他是為了躲一件大事!」

「大事?」

「是的,大事!」

「我明白了!」趙秉鈞一反悠閑的神態,臉色嚴肅,並且帶著恐懼,「確是件大事!」

在他們這樣神秘、深沉而慄懼的神態之下,袁世凱驀地里領悟了,內心大震,臉色凍變,覺得需要好好想一想。

楊士琦與趙秉鈞亦是如此。因為他們發現,原來只有一個人心裡的猜疑,甚至只是一個妄誕的念頭,而此刻卻變成彼此在商議,至少是研究,那件「大事」究竟可行與否了!

袁世凱很快地恢複了常態。也就是內心接受了楊士琦的想法,「杏丞說從頭細數,我看要從兩宮孰先孰後數起。」他說:「倘或子在母亡,會是怎麼個局面?」

楊、趙兩人是一樣的想法,如果慈禧太后駕崩,皇帝健在,首當其衝的便是袁世凱。皇帝不論在瀛台、在頤和園、在西安行宮,只要覺得幽居無聊,就會拿紙畫個烏龜,寫上袁世凱的名字,然後把它剪得粉碎,或者將紙烏龜貼在牆上,用小太監所制的竹弓竹箭發射,不中鵠不止。

當然,皇帝一朝收回大權,能不能殺得掉袁世凱,自是一大疑問,但不論如何,他之倒楣是倒定了,這話要直說亦未嘗不可,不過措詞不能不講究。

「那是件不堪想像的事!」楊士琦說。

「不是不堪想像,」趙秉鈞緊接著說:「是不敢想像。」

「其實也沒有什麼不敢想像!上頭要有什麼大舉措,總也得先經軍機,才能成為事實。」

「不能先換軍機嗎?」楊士琦冷冷地說。

「對!」袁世凱很快地介面:「咱們就是研究這一點,到那時候,軍機上留下的會是誰,新進的又是誰?」

「醇王當然會留下。」

「肅王一定會進軍機,」趙秉鈞接著楊士琦的話說:「保不定還是領班。」

「那你的意思是,老慶一定不會留下羅!」

「是的。如果老慶留下,肅王的資格邁不過他去。」

「我當然要回洹上養老去了!」袁世凱的語氣近乎自嘲:「我擔心的是那一來朝局會有大翻覆。國事如此,何堪再生動亂?如果康梁得志,善化東山再起,西林捲土重來,只怕用不到三年,就會斷送了愛新覺羅的天下!」

「康梁不見得會得志。」趙秉鈞說:「我聽肅王談論,說皇上這幾年跟戊戌以前,大不相同了,到底經過這一場大亂,逃過那一次難,長了許多見識,不會輕舉妄動,再說銳氣也消了許多。不過善化復起,卻是一定的!」

「然則西林重來,亦為時所必然。那一來,」楊士琦說:「一定翻戊戌政變這一案。北宋紹聖,明末崇禎年間的往事,必見於今日。」

他所說的典故,趙秉鈞聽不懂,袁世凱卻很了解,點點頭:「此語甚確!我們須早為之計。」

「定計先要定宗旨。」楊士琦說:「是預先疏通呢,還是不容此翻覆出現?」

袁世凱起身蹀躞,沉吟不答。想了好一會,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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