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八節

這道上諭,面奏裁定,第二天南北各報,都用大標題登了出來,政聞社社員大嘩,紛紛寫信給梁啟超,或者政聞社的總務員,年高七十,精通六國文字的馬相伯,要求退社。所持的理由不一,有的是為「侜張為幻,必致擾亂大局,妨害治安」的話頭嚇倒,怕惹來大禍;有的是覺得「良莠不齊,且多曾犯重案之人」的話太難聽了,不願同流合污;有的認為陳景仁太霸道,既然講言論自由,有話大家好說,何致於于式枚說錯了話,便該革職?

就在這政聞社社員紛紛要求退會或解散團體之時,「預備立憲公會」所策動的各省國會請願代表,已陸續到京,八大胡同與戲園飯館平添了無數打著藍青官話,滿口新名詞的陌生面孔。有時因言語隔閡,習俗不同,惹起糾紛,「地面上」的官人,總是善言排解,此由於民政部尚書肅王善耆曾經迭有「堂諭」,對這些代表,務必妥為保護之故。

袁世凱對肅王的態度頗為不滿,不過他一向不願得罪親貴,所以隱忍未言。但對政聞社卻耿耿於懷,隱憂莫釋,因為愈來愈多的跡象,顯示政聞社以擁肅、離慶、拉張、倒袁為宗旨,尤其離間他與慶王奕劻的關係這一點,更難忽視,日夕伺機,想一舉消滅政聞社。

機會終於來了!就在杜鍾駿到京請脈的那時候,由美國舊金山來了一通電報,是「中華帝國憲政會總長康有為,副長梁啟超暨海外二百埠僑民」所上的請願書,列陳「十二大請願」,可歸納為九事,其中最重要的共有五點。

第一點「立開國會以實行憲政」,這在慈禧太后已司空見慣,不以為忤。盡裁閹宦,遷都江南,及改國號大清帝國為中華帝國,則無不犯了大忌。慈禧太后勃然震怒,將原電交了下來,命軍機處會同政務處及憲政編查館會議具奏。

袁世凱成竹在胸,但須先有一番布置,特地去看慶王奕劻,要求屏人密談。

「王爺,」他神色凜然地說「我有件心事,至今不敢率直奉陳。王爺知道不知道肅王結交了一些什麼人?」

「我不太清楚。」奕劻答說:「此人向來不講邊幅,瘋瘋癲癲的,不必理他!」

「不然!瘋子會闖大禍!」袁世凱又問:「王爺可知道,所謂『中華帝國憲政會』,就是保皇黨的改名?」

「知道。」

「康有為有個弟子叫湯覺頓,在京已經多時,王爺可知道?」

「不知道,連湯什麼頓這個名字我都沒有聽說過。」

「那就無怪乎王爺不知道了!這湯覺頓便是奉了康梁之命,專門來跟肅王聯絡的,他們經常見面。」袁世凱說到這裡突然頓住,而臉上是極痛苦的表情。

這使得奕劻既驚且疑,「慰庭,」他問,「你有什麼難出口的話。」

「我有句話,不忍而又不能不言,說出口來,就要有個歸宿。否則,王爺怕亦擔了很大的責任。

奕劻駭然,「何出此言?」他將心定了下來,沉著地說:「慰庭,你不妨說給我聽,如果我該負責任,我一定負。」

袁世凱點點頭,壓低了聲音說:「保皇黨的首腦,從前是康有為,現在是肅王!朝廷嚴旨要捕康梁,而康梁奉肅王為魁首。王爺,請問這該怎麼說?」

奕劻聽得這話大吃一驚!心裡懊悔,不該讓袁世凱開口,如今可為難了!照袁世凱的說法,肅王善耆應與康梁同科,但又何能在慈禧太后面前訐告此事?倘或不聞不問,萬一有何事故,袁世凱會說,當時曾警告過慶王,他沒有表示,只好不辦。這就變了比同隱匿,至輕也是個革爵的處分。

看他臉上陰晴不定,袁世凱索性再說些讓他膽戰心驚的話,「王爺,」他說,「肅王辦的消防隊,用兵法部勒,一樣有洋槍,一樣三六九出操。請問,救火消防隊用得著這個嗎?」

奕劻的臉都嚇黃了,「他要幹什麼?莫非要造反?」他氣急敗壞地說。

「王爺,」袁世凱搖搖頭,極冷靜地答說:「你這話誰都沒法子回答。」

奕劻心想,消防隊練武攜槍,不就是打算趁火打劫嗎?倘或宮廷有災,命消防隊進大內救火,可能俄頃之間,變起不測。

轉到這個念頭,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那怎麼辦呢?」奕劻緊皺著眉說:「以善一的身分,能有什麼位置?」

「善一」就是肅王善耆,他居長,弟兄四人名字中都有一個善字,而輩分則與帝系的「溥」字輩相併,因而輩分較高的親貴,都以善一、善二叫他們兄弟。善一的輩分雖低,畢竟是世襲的親王,即令犯有極重的過失,亦須有確實的證據,方能奏請處置。如今事涉曖昧,而又關係重大,如果讓慈禧太后知道了他是這樣的態度,必然震怒,但卻無奈其何。倘或隱匿不言,萬一出了什麼事,可又脫不得干係。此所以奕劻為難萬分。

他的處境是袁世凱早就想到了的。就要奕劻覺得為難,才會聽從他的建議。於是他用安慰的語氣說:「王爺也別著急,事情就怕不能前知,知道了總有法子預防。親貴理當保全,倘有不測之事,就算自己沒有責任,又何忍見那位親王為端華、載垣之續?」

「一點不錯,一點不錯!」奕劻連連點頭,「無事是福!」

「我在想,親王體制尊貴,朝廷必當優禮,表面上實在不能有什麼舉動,為今之計,唯有釜底抽薪,削其羽翼!」

「釜底抽薪,削其羽翼!」奕劻輕輕的念著,抬眼望著袁世凱問:「你的意思是,把他手下得力的人辦幾個,或者調開?」

「不!羽翼者康梁一黨,什麼中華憲政會,遠在海外,鞭長莫及,不如先查辦政聞社!

只要上諭一下,湯覺頓之流,自然聞風而遁,再無人逞其如簧之舌,盅惑親貴。這才是愛人以德的保全之道。」

這幾句話說得冠冕堂皇,奕劻大為讚賞。因此第二天奉旨會議時,便提出解散政聞社的主張,滿座皆以為然。民政部尚書肅親王善耆,亦在座中,見此光景,唯有沉默。散會以後,一路哼著「先帝爺,白帝城」,揚長而去。回到王府,未及更衣,便連呼:「找王小航來!找王小航!」

這王小航單名一個照字,漢軍旗人,跟肅王府的淵源甚深。戊戌改變之前,在禮部當主事,上折言事,尚書懷塔布、許應弢不肯代遞。王照一怒之下,做了一個呈文,指責堂官不當,不遵旨為他代遞奏摺。而且這呈文是上堂親遞,同時聲明:兩尚書不受,他要到都察院呈遞。

自有部院以來,從未有過這樣的怪事。懷塔布與許應弢迫不得已,只好答允,為他代奏,隨即由許應弢親自動筆,擬了一個奏摺,說王照「咆哮堂署,借端挾制」,並解釋不為代遞的緣故是:王照奏請皇帝遊歷日本,而日本最多刺客,從前俄國皇太子及李鴻章都曾遇刺。王照置皇帝於險地,所以不敢代遞。又指責王照「居心叵測,請加懲治」。

這道奏摺很厲害,能為王照帶來殺身之禍,無奈銳意變法的皇帝,一意廣開言路,對禮部堂官顧慮他的安危,並不見情,降旨道:「是非得失,朕心自有權衡,無煩鰓鰓過慮。」

接著又說:「若如該尚書等所奏,輒以語多偏激,抑不上聞,即系狃於積習,致成壅蔽之一端。懷塔布等均著交部議處。」結果,懷塔布、許應弢,及兩名滿缺的侍郎,一律革職。處置之苛,未之前聞。王照亦就因為掀起這麼一場大風波而名聞海內了。

及至戊戌政變失敗,王照當然在查辦之列,幸而是京中土著,又有善耆照應,得以聞風脫走,與康有為同船逃到日本。前兩年方始悄悄回國,化名「趙先生」隱居昌平、保定等地,不過經常溜到京城,以肅王府為居停,作善耆的謀主。

這時把王照請了來,善耆便將政聞社行將奉旨解散的決定,告訴了他,向他問計,應該如何預作布置?

王照與康有為由患難之交搞成水火不容,肇因於康有為露了以保皇為沽名圖利之計的狐狸尾巴,在日本動輒向人說,他奉了皇帝的「衣帶詔」,命他起兵「勤王」。起兵要糧要餉,藉此便可募捐籌款。有人以此求證於王照,他自然不肯替康有為圓謊,因而結成冤家。

不過,王照對梁啟超是頗有好感的,所以勸善耆應該設法保存政聞社。

「既然勒令解散,想來下一步就是查拿了。這個責任自然落在民政部,那時候王爺可就為難了。」

「說得是!」善耆憬然有悟,「事不宜遲,教他們快走吧!此刻老趙怕還不知道這件事,等他一知道,布下羅網,那可要大糟其糕。」

老趙是指民政部侍郎趙秉鈞,誰都知道他是袁世凱的鷹犬,掌握著民政部屬下的密探。

王照心想,這趙秉鈞自題別號叫「智庵」,陰險多計,一奉解散政聞社的上諭,必定秉承袁世凱的意旨,小題大作,株連無辜,只怕各省請願代表都會遭殃,因此決定親自出去一趟。

「王爺,我看這件事得我去料理。」他說,「別人去,話說不清楚,不了解事機之險,會誤大事。」

「你去自然最好。不過,怕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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