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五節

一擱擱過年,馮汝弢接到京里知交的密信,說他有調動的消息。如果軍機奏聞,慈禧太后不一定會同意。因為他之得任封疆,不過半年工夫,資望既淺,又無特殊政績,在慈禧太后對「馮汝弢」這個名字幾無印象,當然就會不置可否。

因此,他的這個朋友勸他,應該從速設法打點,最好是走內務府的路子,常在慈禧太后面前提提他的名字,說說他的好話。

看完這封信,馮汝弢忽有靈感,要慈禧太后對他有印象,得做一件讓她常想到他名字的事,那就何不舊事重提,保薦杜鍾駿進京。

於是,他關照小廚房做了四樣極精緻的菜,攜著一小壇陳年花雕,去看杜鍾駿。當然,他的本意是決不肯說破的,只說接到京中來信,皇帝確是患了腎虧重症,而且訪聞浙江巡撫衙門有此一位名醫,問他何以不飛章舉薦?

「子翁,」馮汝弢很懇切地說:「我們且不說君臣之義,只拿皇上當個尋常病家,足下亦不能無動於衷吧?」

這是隱隱以「醫家有割股之心」這句話來責備他。杜鍾駿雖未鬆口,但亦說不出堅拒的話,只是擎著酒杯在沉吟。

「子翁,如果不嫌唐突,我還有不中聽的話想說。」

「儘管請說。」杜鍾駿答說:「我亦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正就是怕有過失。如今子翁的名聲,已上達天聽,倘或逕自下詔行取,於足下面子似乎不好看。至於我,朝廷倘責以知而不舉之罪,固然無詞以解,若說我有此機會竟不薦賢,薄待了朋友,更是不白之誣,於心不甘。」

話說得很深刻,也很委婉,杜鍾駿再也無法推辭了。不過實際上有些難處,不能不說在前面。

「既然中丞如此厚愛,我不能不識抬舉。只是長安居、大不易!皇上果真是體虛腎虧,服藥非百劑以上不能見效。窮年累月在京里住著,實在力有不逮。」

「不用子翁勞神,自然是要替子翁預備妥當的。」

馮汝弢表示,起碼要替他籌三千兩銀子,帶進京去,以備一年半載的花費。又說,內務府大臣繼祿、奎俊都有交情,重重函托,自然處處照應,請杜鍾駿儘管放心。

居停如此殷勤,杜鍾駿再也沒話可說了。於是馮汝弢即日拜折,應詔薦醫。批複下來,命馮汝弢派妥人護送進京。那知動手之前,杜鍾駿自己生了一場病,等療治痊癒,恰又是馮汝弢奉旨移調江西,少不得還要幫著辦一辦交代,就這樣遷延到六月底才能動身。

他是由上海坐海船北上。一到天津,由於馮汝弢預先已有函電重託,再則日常請脈,接近兩宮的機會很多,難免垂詢外間的輿論。一語之微,亦足以影響前程,因此直隸總督楊士驤,待以上賓之禮。不但盛筵款待,致送程儀,而且特備花車,親自陪著進京。

因為有楊士驤的照應,杜鍾駿此行非常順利,到處都受禮遇。到了七月十六那天,由繼祿帶領,半夜裡出西便門到海淀,在頤和園先見了六位軍機大臣:慶王奕劻、醇王載灃、張之洞、鹿傳霖、袁世凱,以及入軍機不久的世續,然後在內務府朝房待命。先有個六品服飾的官員在,請教姓氏才知道他就是慕名而未識面的陳蓮舫。

未及深談,陳蓮舫便已奉召,匆匆而去。過了有半個鐘頭,繼祿走來領著他到了仁壽殿,做個手勢示意他在簾外等待,然後悄悄掀簾入內。

一簾之隔,咫尺天顏。杜鍾駿做夢也不曾想到過,會有這麼一位天字第一號的病家,一時不知道是興奮、驚異,還是畏忌,只覺得心裡七上八下,不安得很。就這時候,陳蓮舫已經出殿,繼祿在裡面連連向他招手。

杜鍾駿戰戰兢兢,到了殿里,照預先演習過的儀注,先向面西而坐的慈禧太后行了一跪三叩首的大禮,轉而向面南的皇帝也是一跪三叩首,只聽慈禧太后問道:「你就是杜鍾駿?」

「是!」杜鍾駿略移一移膝,向東回答。

「馮汝弢說你醫道很好,你要替皇上用心號一號脈。」

「是!」

這時繼祿輕聲提示:「請脈吧!」

於是杜鍾駿起身走到皇帝面前,在一張半桌側面,已放了一個拜墊,杜鍾駿復又跪下,用兩隻手替已將雙手仰置在半桌上的皇帝診脈。

由於疾趨入殿,起跪磕頭,加以心情緊張,天氣又熱,杜鍾駿忽然覺得氣喘,便屏息不語,靜待氣平。而皇帝有些不耐煩了。

「你瞧我的脈怎麼樣?」

杜鍾駿已經受了囑咐,慈禧太后最恨人說皇帝肝鬱,皇帝自己最恨人家說他腎虧。所以杜鍾駿的答奏,很謹慎地避免用這些字眼。

「皇上的脈,左尺脈弱,右關脈弦。左尺脈弱,先天腎水不足;右關脈弦,後天脾土失調。」

「我病了兩三年醫不好,」皇帝問道:「你倒說,是什麼緣故?」

「皇上的病,非一朝一夕之故。積虛太久,好起來也慢。臣在外頭給人看病,凡是虛弱與這個病差不多的,非兩百劑葯不能收效。所服的葯有效,非十劑八劑,不換方子。」杜鍾駿又說:「一天換一個醫生,藥效就更慢了!」

「你說得對!」皇帝高興些了,「你拿什麼葯醫我?」

「先天不足,要用二至丸;後天不足,要用歸芍六君湯。」

「好!就照這樣開方子,不必更動。」

「是,是!」杜鍾駿連連答應。

等跪安而退,已經出殿了,忽然有個太監追上來喊道:「杜大夫,杜大夫!」等杜鍾駿站定,那太監又說:「萬歲交代,方子千萬不能更動。」

其時軍機處已經退值,內務府的官員便就近把他帶到軍機章京的值廬去開方子。進屋才發現陳蓮舫已先在,彼此目視微笑,算是招呼過了。

杜鍾駿在一張空桌子後面坐了下來,從護書中取出來水筆墨盒與印有他名號的處方箋,靜靜構想脈案的寫法。

「你是杜大夫?」突然有人在他身旁問。

抬頭一看,是名太監,戴著六品頂帶,論品級比縣官還大。杜鍾駿起身答道:「我是。」

「萬歲爺派我來跟你說,你剛才在殿里說的什麼,就照什麼開方子,切切不要改動!」

又指著陳蓮舫說:「千萬不可跟他串通起來!」

「不會,不會!」杜鍾駿狐疑滿腹,不可串通這一點,還可以體會其中的緣故,想是彼此商酌,希望意見一致,如果互相歧異,出了事誰也脫不得干係。但不知皇帝何以一再叮囑方子不可改動,莫非另有人主使,非如何開方不可嗎?

正在思索之際,帶領的內務府官員來催方子了,杜鍾駿便依剛才那太監所傳的話,說了什麼,便寫什麼,一揮而就,檢點無誤,將方子交了出去。

這時已有書手在等著,拿他的方子另用明黃箋紙譽正,一式兩份,裝入黃匣內,據說是皇太后、皇帝各一份。不久,又有太監傳諭:「賞飯一桌。」這名為「賜膳」,照例由帶領的大臣作陪。繼祿陪他吃完了才說:「你今天新來,是插班,二十一才是你的正班,到時候我派人來接你。」

等送回客棧,杜鍾駿倦不可當,睡了一大覺起身,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皇帝不知已服了他的葯沒有?心裡又想,陳蓮舫也開了方子,不知異同如何?如果服了自己的方子,陳蓮舫那張方子還用不用?

到得晚上,來了一名太監,正是白天他剛請完脈出殿,追上來傳話的那個。他說:「萬歲爺已服過你的葯,明天仍舊要請脈。」

「是!」杜鍾駿說:「繼大人知道不知道?」

「另外派人通知他了,內務府會有人來接你。」

杜鍾駿點點頭,抓住機會問道:「請問,陳大夫也開了方子,皇上服了沒有?」

「大概服了吧!我沒瞧見。」

「我再請問,為什麼要到二十一才是我的班?」

「如今一共五位大夫,你算算,今天插了班,不就要到二十一才該你的班嗎?」

杜鍾駿一聽愣住了,連那太監離去都未發覺。這夜一直不能安枕。半夜起身,等內務府官員陪他到了頤和園,先找繼祿辦交涉。

「繼大人,」他說:「五個人輪流值班請脈,各抒己見,前後不相聞問,這樣子怎麼能把病治好?要知道,我是來醫病的,不是來當差的!請繼大人把這種不合道理的規矩,跟皇太后、皇上說一說,務必要改良。」

繼祿笑一笑答說:「內廷的規矩向來如此,我們不能亂說的。你請坐一坐,請脈的時候,我會派人來招呼。」

坐了一個鐘頭,方有人來招呼。一切儀注均如昨日,脈象亦復依舊,才服了一劑葯,自然還不能見效。杜鍾駿只是陳奏,對皇帝的病症,更為了解,又說「病去如抽絲」,請皇帝耐心靜攝。

等辭出殿後,開方如昨。慈禧太后又賞了飯,同時傳諭:「杜鍾駿改為七月二十二日值班。」進一步證實了首尾六天一輪的辦法。

於是,杜鍾駿進城便去拜訪吏部尚書陸潤庠。這是第二次,無多寒暄,便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