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四節

電報到達浙江,新到任不久的巡撫馮汝弢,大為緊張,將幕友請了來問計。總督、巡撫的幕友,稱為「文案委員」,禮數如州縣官對「老夫子」那樣,相當客氣。如果是單獨找誰議事,往往移樽就教,倘或廣咨周詢,必得命小廚房專門備一桌菜,等酒過三巡,從容請教。

這天吃到一半,馮汝弢才把電報拿出來,一提個頭,舉座都望著一個人笑了。此人名叫杜鍾駿,字子良,揚州人,是前任張曾揚的幕友,馮汝弢把他留了下來,專管往來函牘。

「怎麼?」馮汝弢問道:「子翁必是精於此道?」

「真人不露相。」有人說道:「子翁的醫道,真正叫『著手成春』。」

「那好極了!」馮汝弢說:「我一定力薦。」

「不,不!多謝中丞的美意。此事關係出入甚大,萬萬不敢從命!」

語氣很硬,馮汝弢倒愣住了。心裡在想,如果他說所知甚淺,不敢貿然嘗試,可能是謙虛的話,說是「關係出入甚大」,便是別有所見,倒不便造次了。

「從長計議,從長計議!」有人看出風色,用這樣一句話,將此事扯了開去,解消了僵局。

到得第二天,馮汝弢特意去訪杜鍾駿,道明來意,是勸他進京應徵,但又說,果真有苦衷,亦可商量。

「中丞!」杜鍾駿答說:「戊戌以後,亦有徵醫之舉。當時的情形,中丞想來總很清楚。」

於是杜鍾駿說了一個親耳聞諸「同道」的故事。他的這個同道,是廣州駐防的漢軍旗人,姓門名定鰲,字桂珊。戊戌政變一起,中外震動,不久便有為皇帝征醫的上諭,廣州將軍便保薦門定鰲入京應詔。

同時被薦名醫,還有三人:朱煜、楊際和,以及另一個跟門定鰲一樣,姓很僻的愚勛。

先是個別請脈,門定鰲的醫書讀得很多,擬脈定案,徵引「內經」、「素問」及金元以來各名家的著述,融會貫通,頭頭是道。慈禧太后對他頗為賞識,誇獎他是儒醫。

及至要用藥了,是由四名醫會診。看法自有出入,損益斟酌,好不容易才擬定脈案與藥方。脈案的結論是:「謹按諸症,總由稟賦素虛,心脾久弱,肝陰不足,虛火上浮,炎其肺金而灼津液使然。宜用甘溫之劑,以培真元,惟水虧火旺,不受補劑,是以用藥掣肘。今謹擬用養心理脾,潤肺生津,滋養肝腎之劑,而寓以壯火鎮火之品,仍宜節勞,靜養調理。」

四個人私下都同意,要緊的只是「仍宜節勞,靜養調理」八個字。

下的葯一共十四味:雲茯、神苓、淮山藥、細生地、麥冬、元參、杭白芍、霜桑葉、甘菊、金石斛、桔梗、竹茹、甘草、天花粉。略懂醫道的人都看得出來,沒有一味結結實實的烈性葯,開這種不痛不癢的方子,無非敷衍差使而已。

其時廢立之說,甚囂塵上,最後連各國駐京的公使都知道了,千方百計打聽,不得要領。最後找到法國公使館有個秘書,是門定鰲在廣州的舊識,且識中文,便委他向門定鰲去探問究竟。要脈案、要藥方,門定鰲都不敢應命,到逼得無法推諉了,他取水筆在干硯台上疾書「無脖二字,隨即抹去,起身送客。

「聖躬違和」的真相如此,越發惹起各國公使的猜疑。於是先則薦醫,繼則請覲見皇帝,都讓慈禧太后責成慶王奕劻支吾了過去。門定鰲見此光景,深怕他從「無脖二字,已泄漏了極大的機密,惹來殺身之災,託詞在旅舍中為狐所祟,辭差出京躲禍。

「中丞請試想,」杜鍾駿講完了這段故事,接著說道:「皇上根本沒病,硬說他有病,萬一出了什麼大事,嫁罪於醫,豈不冤哉枉也!」略停一下他又加了幾句:「果真有此情形發生,不但我冤枉送命,而且亦會牽累舉主。中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最後幾句話,打動了馮汝弢,決定接受建議,且將此事擱著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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