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節

下一天是那桐在他金魚衚衕的住宅宴客,請的是來京祝蝦的各省巡撫。但聞風而至的不速之客很多,因為這天那宅的堂會,有出難得一見的好戲,是那桐親自提調的。

這齣戲的名目,叫作《轅門斬子帶槍挑穆天王》,那桐指名派角色:譚鑫培的楊六郎;龔雲甫的佘太君;賈洪林的八賢王;金秀山、郎德山的焦贊、孟良;朱素雲的楊宗保;王瑤卿的穆桂英,連木瓜都派的是王長林。都道若非那桐的手面,不能聚此頂尖尖於一齣戲中。

因此,原來只預備了七桌席,結果加了一倍都不止。

張之洞與袁世凱自是此會的上賓。這兩個人的性情中有一點相同,都不喜歡聽戲。他人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台上,張袁兩人卻覺得乏味之至。袁世凱還能勉強撐持,張之洞則連坐都坐不祝但不願掃大家的興,也要顧到主人的面子,託詞離席,在客廳休息。

剛剛坐定,袁世凱接踵而至。張之洞是坐在一張加長的紅絲絨安樂椅中間,此時身子略挪一挪,以示禮讓。袁世凱便一面挨著他坐下,一面說道:「我樣樣趕不上中堂,只有不喜優孟衣冠這一點,跟前輩相象。」

「少小不習,無可奈何。」張之洞說:「生不逢辰,不是歌舞昇平之時,遇到這樣的場合,只增感慨!」

袁世凱不知道他這話,是不是有不滿於慈禧太后經常在宮中傳戲之意,不敢往深里去談,只說:「中堂傷時憂國,白頭相公,心事誰知?」

這是迎合張之洞言談的語氣,不著邊際的一種恭維。那知在受者恰恰搔著癢處,半睜半閉的雙眼,倏然大張,「畢竟還有人識得我的苦心!慰庭,」他很認真地說:「不可與言而與之言,謂之失言;可與之言而不與之言,謂之失人!今天我可為知者道,我不想做『小范老子』,那知竟做了范純仁!」

這兩個人名,對袁世凱來說,比較陌生。很用心地想了一下才明白,似乎是西夏人,稱范仲淹為「小范老子」,說他「胸中有千萬甲兵」。張之洞心儀範仲淹,結果卻成了專事調停劉後與宋仁宗的范純仁,范仲淹之子。在這濃重致慨的語氣中,也明明白白地道出了他的心事,志在調和兩宮的歧見。

這正是一個絕好的為蔡乃煌進言的機會。未答之前,袁世凱先擺肅然起敬的神態,「中堂的苦心,真可以質諸鬼神!」

他說:「列帝的在天之靈,一定庇佑社稷老臣!」

張之洞感動極了,淚光閃閃地說:「慰庭,慰庭,只有你明白我的心事!」

「精忠所至,自然感人。」袁世凱急轉直下地說:「止庵先生,亦是當代第一等人物,可惜,這大關目上,錯了一步!」

「喔,」張之洞左右看了一下,將顆扎著小白辮子的腦袋歪著伸過來,含含糊糊地說:「久已想動問了!瞿止庵勾結外人,買通報館,密謀歸政,其事究有幾分是真?」

「這很難說。不過,」袁世凱亦將聲音壓得極低:「西林與康、梁有往來,千真萬確!

康、梁固無可厚非,但就愛君而言,誠所謂『愛之適足以害之』。中堂未到京以前,有一道密旨,為皇上征醫,這就是愛之適足以害之的明證。天幸有中堂有樞,戊戌之禍,必不致復見!」

張之洞不自覺地連連點頭,「如果我早入樞十年,豈有戊戌之禍?」他想了一下說:「慰庭,房謀杜斷,你的耳目比我廣,必可醫我不逮。」

「不敢!」袁世凱答說:「凡有所命,必當儘力。」

張之洞不答,瞑目若寐,好久方睜眼問道:「弭禍以何者當先?」

袁世凱想了一下答說:「母子和好!」

這是迎合張之洞的說法,言語便更覺投機了,「母子和好又以何者當先?」他當考學生似地問。

「勿使慈聖有猜疑之心!」

「如何而可致此?」

「很容易,也很難。」袁世凱說:「容易是一句話就可以說明白,難是這一句話不便逢人就說。唯有付託得人,照這句話儘力去做,自可不使慈聖猜疑,母子和好!」

「嗯,嗯,言之有味!慰庭,試言其詳。」

「是!」袁世凱挪一挪身子,向張之洞耳語:「康、梁借保皇為名,在海外招搖,康有為自命『聖人』,而形同盜跖,到處斂財,飽入私囊。皇上為此輩所愚,以致落到今日。不過事成過去,慈聖已不會把這筆帳記在皇上頭上,但如西林之流,勾結康、梁,想利用皇上,逞其覆雨翻雲的伎倆,慈聖對皇上就不能沒有戒心!所以歸根結底一句話,保護聖躬唯在約束西林的妄行蠢動。西林以在野之身,逗留上海不去,必得有妥當可靠的人看住他不可!倘有危及聖躬的舉動,能在期前密報,那時請中堂作主,或者勒令回籍,或者派人警告,斷然壓制始得弭大禍於無形!」

「高明之至!」張之洞說:「即我設謀,亦無以加君之上。

只是這個妥當可靠的人,倒不易羅致。」

「現成有人!」

「喔!」張之洞側臉問道:「那位?」

「蔡伯浩。」袁世凱說:「讓蔡伯浩回任,唯公一言為斷。」張之洞象受了催眠似的,應聲答道:「好!讓蔡伯浩回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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