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一節

未謁南皮,先昭龍陽,龍陽才子易順鼎跟蔡乃煌曾共過患難。

原來蔡乃煌本名金湘,以秀才作刀筆,為當時的番禺縣令王存善,抓到他爭妓一案,行文學老師,革掉他的秀才。這一來再犯法到堂,對縣官就不能長揖稱「老太祖」,而須跪著叫「大老爺」。「大老爺」一生氣,亦可以打他的屁股。有此危險,蔡金湘不敢再逗留在廣州,遠走京師。

到了京里的蔡金湘,搖身一變成為蔡乃煌,字伯浩,是國子監的監生,國子監確有這樣一個監生,是蔡金湘的胞侄。冒牌的蔡乃煌,循例可應北闈鄉試。他的筆下很來得,中了一名舉人,但不敢再回廣州,捐了一個縣令,分發台灣,其時正在甲午。

及至黃海熸師,戰敗割台,台灣巡撫唐景嵩被舉為大總統,密電京師,請餉百萬,以便募兵抗日。朝廷准奏,戶部籌款,撥了六十萬到台灣藩庫。其時局勢混亂異常,以縣令為藩司幕友的蔡乃煌,混水摸魚,不知使了個什麼手法,截留了二十幾萬,飽入私囊,內渡入川,捐了個道員,隨波浮沉,居然走通了奕劻的路子,放了上海道。

當他在台灣藩幕時,易順鼎也在台灣當道員,酒陣文場,惺惺相惜,交情不淺。蔡乃煌如今要打通張之洞的路子,現成有個易順鼎可通款曲。好在他們這幾年蹤跡雖疏,音問不絕,所以一見了面,仍舊跟熟朋友一樣,不必多敘寒溫,便談入正題。

「曾文正的小女婿從前當過上海道,花了九萬銀子,所以文芸閣說他『扶搖直上』,似恭維而實挖苦。」易順鼎笑道:「你花了多少?」

「不必提起。反正本錢還沒有撈回來。」

「所以你其心不甘?」

「實甫,易地而處,莫非你就能無動於衷?」蔡乃煌放低了聲音說:「你我交非泛泛,我跟你說實話,慶邰項城都很同情我,就怕南皮作梗。這一關若能打通,實甫,我替你刻『四魂集』。」

易順鼎詩才如海,平生作詩無數,自己最得意的是在台灣那兩年的詩,一共編為四集,題名:「魂北」、「魂東」、「魂南」,餘生可戀,忌諱魂西,改用「魂歸」,合稱「四魂集」,早已刻印問世。蔡乃煌只是不便公然表示打算送他多少銀子,因而用此說法。

易順鼎正在鬧窮,自然樂於成人之美,想了一下說:「包在我身上!你在寓所聽我的信好了!」

「實甫!」蔡乃煌問說:「你錦囊中有何妙計,說得如此有把握?」

「天機不可泄漏。」易順鼎答說:「不過,到時候找不到你,那可是你自失良機,怨不得我。」

蔡乃煌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唯有聽命而行,每天守在西河沿的客棧,摒絕應酬,一意待命。這樣到了第四天正午,易順鼎派聽差送來一封信,上面只有五個字:「飛駕會賢堂。」

蔡乃煌不敢怠慢,匆匆趕去,易順鼎在門口守候。拉著他到一邊說道:「今天南皮又要『敲鐘』了!機會甚巧,慶邰項城都在座。回頭把你的看家本領拿出來,十四個字中取富貴。」

所謂「敲鐘」是作詩鐘,張之洞最好此道,幕中易順鼎、樊增祥都是好手,蔡乃煌亦頗不弱。聽得易順鼎的話,恍然大悟,一聯見賞回任可期,所以說「十四個字中取富貴」。

「機會倒真是好機會,不過『宰相禮絕百僚』,我這樣作了闖席的不速之客,」蔡乃煌躊躇著問:「似乎於禮不合。」

「不,不!我已經為你先容了,並不冒昧。何況,慶王跟項城,你是再熟不過的人。」

一想到奕劻與袁世凱,蔡乃煌自覺關係密切,小小失禮,亦無大礙,膽氣便壯了,但仍須先問一聲:「到底是那些人?」

「你一進去就知道了!」

「南皮我可是初見,」蔡乃煌特又叮囑:「實甫,你可要處處照應著我。」

「何勞多囑,請吧!」

到得廳上一看,一共三桌,正中一桌以慶王奕劻居首,左右是東閣大學士那桐與袁世凱,張之洞坐了主位。東面一桌五個人,首座是左都御史陸寶忠,另外是四個侍郎:楊士琦、郭曾炘、唐景崇、嚴修。看到唐景崇,蔡乃煌微感忸怩,因為唐景崇正是被人譏為「槐柯夢短殊多事」的唐景嵩的胞弟,蔡乃煌在台灣的那段往事,他自然知道。

幸好,易順鼎是安排他在西面那一桌。未曾入座,先謁貴人,易順鼎領著他到第一桌,蔡乃煌先向奕劻請安,口中喊一聲:「王爺!」

「喔,你也來了,好,好!」奕劻隨即指著他向主人說:「香濤,這就是蔡伯浩!」

於是蔡乃煌轉過身來,向斜睨著他的張之洞請個安,謙恭地說:「心儀中堂三十年,今天才得識荊,真是快慰平生。」

「請少禮!」張之洞說道:「我已久仰了。聽說你刻過一部《絜園詩鐘》;可否能見賜一部?」

「中堂言重!」蔡乃煌答說:「回頭就送到府中,只怕不足當法眼。」

「不必客氣,請坐吧!待會我要好好請教。」張之洞又向易順鼎說:「實甫,今天是王爺邀一社,以美玉為彩,你一身捷才,以多取勝,今天可不許你多作。」

「中堂總是跟我為難。」易順鼎笑道:「我只作四聯。」

「那裡,那裡!每人一聯。」

張之洞指著西面說:「請歸座吧!」

於是蔡乃煌向那桐、袁世凱行了禮,又到東面一桌周旋數語,方始歸座。同桌有個他畏憚的勁敵,是光緒八年,寶廷當福建主考取中的解元鄭孝胥,詩壇中的巨擘,而且詩鐘向以福建稱雄,鄭孝胥更是其中的頂兒尖兒。今天想要一鳴驚人,只怕有些難了。

鄭孝胥正在談時鐘,等蔡乃煌入座,向同席諸人略事寒暄之後,他接道中斷的話頭說道:「有一年在福州,輪著我主課,拈得『女花』的二唱,這二個字太寬了,因而有人提議,限集唐詩。元、眼、花的三聯,真是嘆為觀止了。狀元的一聯是:『青女素娥俱耐冷;名花傾國兩相歡!』」「好!」大家齊聲讚許。

不想這一下驚動了第一桌,張之洞轉眼問道:「必是蘇堪又有佳作?」

「蘇堪在談時鐘。」易順鼎搶著說:「女花二唱限集唐詩。」

「喔,倒要聽聽。」

這一來便是滿座傾聽了。鄭孝胥複述了「狀元」之作,接下來說:「評為第二的一聯是『商女不知亡國恨,落花猶似墜樓人!』」「不好!」張之洞大搖其頭,「出語不詳,看來此人福澤有限。」

「我亦云然。不如元作氣象高華,很有身分。」奕劻問道:「還有一聯呢?」

「還有一聯倒真是才人吐屬。」鄭孝胥高聲吟道:「『神女生涯原是夢;落花時節又逢君!』」「你道他才人吐屬,我說是詩妓口吻。這一聯好在渾成,不過終遜元作。」張之洞忽然問道:「聽說伯潛打鐘,每社必到,可有這話?」

「大致如是!」

「可有格外精警之作?」

「太多了!」鄭孝胥想了一下說:「乞迷三唱,他作了兩聯,其一是『殘酒乞鄰聊一醉;亂山迷路欲何歸?』其二是『垂暮迷方終不徑;忍飢乞食定誰門!』」不待吟罷,張之洞惻然動容:「莫非伯潛境況如此艱窘?」

他看著鄭孝胥問。

「不至如此!只是閑廢二十餘年,感慨甚深而已!」鄭孝胥復又吟道:「『十年竿木逢場戲;一夢槐安作宦歸!』」「這也是伯潛的句子?」

「是的。木安四唱。」

「寄託遙深,好!」張之洞左右顧視著說:「琴軒、慰庭沒有趕上,王爺是目睹我們當年狂態的!」

奕劻連連點頭,向袁世凱說道:「三十年前,『翰林四諫』的風頭還得了!庚辰年的『午門案』就是香濤跟伯潛的傑作,片言可以回天,真正好文章。恭忠親王親口跟我說過:象張香濤、陳伯潛的奏議,才叫奏議。那批窮瘋了的都老爺,滿紙浮言,造謠生事,真該愧死。」

袁世凱知道他借題發揮,笑笑不答,卻轉臉向張之洞說道:「伯潛閣學,閑廢可惜。朝廷求賢甚亟,似乎可以徵召。」

「我寫信問過他,歸卧之意甚堅,再看吧!」

這就張之洞的違心之論。陳伯潛,翰林四諫之一的陳寶琛,自從光緒十年以內閣學士「會辦南洋軍務」,與兩江總督曾國荃儼然並駕。曾幾何時,得罪而去。此外張佩綸馬江喪師,一蹶不振,寶廷佯狂自劾,潦倒以終,清流一時俱荊唯有張之洞青雲直上,身名俱泰,得力在善窺慈禧太后之意。她對陳寶琛是不會有好印象的,豈肯冒昧論薦?

不過翰林四諫的私交,不為外人所知。所以除了閩籍的郭曾炘、鄭孝胥疑心他言不由衷以外,其他的人都當他說的是真話。袁世凱亦就不曾再提陳寶瑁不過,話題卻還是集中在翰林四諫的逸聞韻事上。一直談到席終,撤去席面,煮茗焚香,要開始「敲鐘」了。

會賢堂的跑堂伺候過幾次,已很熟練了,除了多備紙筆以外,另外端來一個高腳銅盤,上面有個小小磁花瓶,插香一支,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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