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節

五月初六,惲毓鼎的摺子遞了上去,慈禧太后沒有發下來。初七一早,傳諭獨召慶王奕劻。

「你看看這個摺子!」

奕劻極快地將惲毓鼎的奏摺看完,傴僂著身子將原件呈上御案,退到一旁。

「皇帝,你看怎麼辦?」

「請皇太后作主。」

「我自然有主意。我只問問你的意思。」慈禧太后的聲音極冷:「如果你要保全他,我可以改主意。」

皇帝大為惶恐,也相當困惑,不知道瞿鴻璣的事,怎麼又扯到自己身上?但慈禧太后的意思是很明顯的,已決定罷黜瞿鴻璣。既然如此,何故保全?

不但不能保全,還得罵瞿鴻璣幾句,因而移過原折來,一面看,一面說:「照他的劣跡『暗通報館,授意言官,陰結外援,分布黨羽』,就該革職查辦。」

「查是要查的!」慈禧太后的語氣緩和了:「革職,太不給他面子了。開缺吧!」

「是!」奕劻問道:「請旨,派什麼人徹查?」

「少不得有孫家鼐。」慈禧太后說:「另外一個,你們看,派誰好?」

再派一個自然要選滿員。查案的人至少應與被查的人資格相侔,若以瞿鴻璣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的官階來說,不妨在滿缺的大學士、協辦大學士世續、那桐、榮慶中挑選一個,但奕劻建議的,卻是陸軍部尚書鐵良。因為第一,藉此貶低瞿鴻璣的身分;第二,鐵良一向對漢人有存見,如果孫家鼐有衛護瞿鴻璣之意,加上一個鐵良便可制衡了。

「其實,也用不著查!」慈禧太后又說:「反正不能再用了,你倒擬旨來看。」

一聽這話,奕劻大喜過望,但立即便生警惕,這是極緊要的一刻,千萬要沉著,所以定定神想了一下才回答:「回皇太后的話,類似情形,軍機不便擬旨,歷來都用硃諭,以示進退大臣的權柄,操之於上。」

「我原是說硃諭的稿子。」慈禧太后將惲毓鼎的原奏發了下來。

「是,奴才即刻去辦。」

一退了下來,奕劻一面派護衛飛召楊士琦,一面遣親信跟李蓮英去說,請他代奏,回頭「遞牌子」時,請慈禧太后單獨召見,不必與皇帝相偕。

不一會楊士琦應邀而至,先在王公朝房等候,奕劻得到通知,屈尊就教,摒人密談:「這一狀告准了,勞你大筆擬一道硃諭。」

楊士琦笑了:「我猜到王爺找我必是這件事。」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已經預備了。」

奕劻接過稿子,匆匆看了一遍,點點頭說:「很好!我馬上就遞上去。大概今天就可以見分曉了。」

「是!」

「你再替我擬個稿子,請開一切差缺。等硃諭一下來,緊接著就遞。」

「這,」楊士琦問道:「必得這麼做嗎?」

「這麼做比較妥當。」奕劻答說:「瞿子玖最近還請太后讓我退出軍機,我不能不有表示。」

楊士琦想了一下說:「也可以。」

於是,奕劻立即又遞牌子,果然只是慈禧太后一個人召見。看了硃諭的稿子,認為可以,便即喊道:「拿匣子來!」

伺候在殿外的李蓮英,隨即捧了個黃匣子,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親手將那個稿子放入匣內,再上了小鎖,吩咐送給皇帝。

小鎖的鑰匙,皇帝那裡也存著一把,開匣子看到稿子,自能意會,是用硃筆照抄一遍。

所以李蓮英不必多問,捧著匣子就走了。

「我真沒有想到,瞿鴻璣會這樣忘恩負義!」慈禧太后頗為憤慨,「我待他很不薄,他竟容不得我!這年頭兒,真是人心大變了!」

「幸虧發覺得早,還不成氣候。」奕劻說道:「皇太后當機立斷,弭大患於無形,奴才實在佩服。不過,軍機上只剩奴才跟林紹年兩個人,實在忙不過來。」

意思是要添人,慈禧太后便問:「你看誰合適啊?」

「奴才不敢妄保。只覺得總以老成謹慎為宜!」

「老成」自然忠於太后,「謹慎」是決不會搞什麼「歸政」的花樣。

慈禧太后想了好一會,才慢慢地說:「我自有道理!你先下去聽信兒。」

一回到軍機處,只見林紹年頗有局促不安的模樣;瞿鴻璣倒還沉靜,不過臉色凝重,想來他心內亦必不安。每天循例宣召軍機,何以至今尚無動靜,只見奕劻一個人進進出出,不知出了什麼變故?

好不容易來宣召了,內奏事處派來的蘇拉平時大聲說一句:「王爺、各位大人,上頭叫起!」這天卻改了說法:「王爺、林大人的起!」

一聽這話,林紹年臉色大變,瞿鴻璣默不作聲,奕劻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進殿行了禮,皇帝開口說道:「瞿鴻璣不能再在軍機了。

你們看這道硃諭!」

「是!」奕劻將硃諭接了過來,雙手捧著看了一遍,回身遞給林紹年。

林紹年亦復雙手高捧著看,一面看,一面手就有些發抖了。

林紹年的心思極亂。因為瞿鴻璣是他的「舉主」,而且就在不久以前,奕璣面奏以林紹年為度支部右侍郎,依新官制明定,除內務部以外,其餘各部大臣,「均不得兼充繁重差缺」,林紹年以候補侍郎補了實缺,便不得不奏請開去軍機大臣上行走的要差。這是奕劻乘機排擠的手法,亦虧得瞿鴻璣力爭,才有「林紹年著毋庸到任,所請開去要差,著毋庸議」的上諭。如今瞿鴻璣落得這個下場,自然應該為他乞恩保全。

可是他也知道,瞿鴻璣犯的是密謀歸政的嫌疑,中了慈禧太后的大忌,自己人微言輕,雖爭無用,說不定還會碰個大釘子,因而躊躇未發。

但此時此地,不容他細作考慮,慈禧太后已經在喊了:「林紹年!」

「臣在。」

「你說給瞿鴻璣,我已經格外保全他了!只要他以後安分守己,過兩年也許還會用他。」

「是!」

「你可以先回軍機,把硃諭拿給瞿鴻璣看。」

「是!」林紹年因為捧硃諭在手,無須跪安。站起身來,退後數步,轉身出殿,抹一抹額頭上的汗,急步回軍機處去宣諭。

於是奕劻又成獨對了。「外務部尚書,是個要缺,不便虛懸。」他說,「請皇太后、皇上簡派。」

「你看呢?可有什麼合適的人?」慈禧太后問道:「呂海寰怎麼樣?」

呂海寰是舉人出身,當過駐德公使,回國後當過工部尚書、陸軍部尚書。在老一輩的洋務人才,相繼凋零,後一輩的資歷尚未能任卿貳,青黃不接的此際,呂海寰的資格算是夠了。而且近年來的外交,以聯德為主,呂海寰的經歷,更為相當,所以奕劻不能不表示贊成。

「我想,外務部也不能全交給呂海寰。」慈禧太后又說:「你的精力怕也照顧不到,那桐又署著民政部,這該怎麼辦呢?」

外務部的編製與他部不同,奕劻是外務部總理大臣;瞿鴻璣是外務部會辦大臣兼尚書;再有一個會辦大臣,就是那桐。如果奕劻照顧,那桐又在民政部,則外務部的大權,便歸呂海寰獨攬。在滿漢猜忌日深之時,慈禧太后實在不能放心。

奕劻認為這很好辦,「請旨那桐不必兼署民政部尚書,專門會辦外務部好了。」

「好!」慈禧太后點點頭又問:「那麼民政部呢?」

「奴才保薦肅王善耆。」

這也是很允當的人選,慈禧太后毫不考慮地認可了。於是當天便下了三道上諭,一道是呂海寰與善耆的新命;一道是惲毓鼎奏參瞿鴻璣暗通報館,授意言官各節,著交孫家鼐、鐵良秉公查明,據實具奏。

再有一道便是硃諭,撮敘惲毓鼎的原奏以後,便是楊士琦的手筆:「瞿鴻璣久任樞垣,應如何竭忠報稱?頻年屢被參劾,朝廷曲予優容,猶復不知戒慎。所稱竊權結黨,保守祿位各節,姑免深究。余肇康前在江西按察使任內,因案獲咎,為時未久,雖經法部保授丞參,該大臣身任樞臣並未據實奏陳,顯系有心回護,實屬徇私溺職。法部左參議余肇康,著即行革職;瞿鴻璣著開缺回籍,以示薄懲。」

等這道硃諭發抄,震動朝班,但亦沒有人敢多作議論,或者為瞿鴻璣稍抱不平,因為「姑免深究」這四個字之中,包含著太多的文章。至於余肇康一案,無非欲加之罪而已。

奕劻自然躊躇滿志。美中不足的是,假惺惺奏請開去軍機大臣要差,雖蒙慰留,卻另有硃諭,派醇親王載灃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同時,鹿傳霖復起,補授軍機大臣。這很顯然的,加派載灃是分奕劻的勢,而鹿傳霖回軍機,則不獨表示後黨又復得勢,而且也因為鹿傳霖在軍機上,每每異調獨彈,成事雖不足,要掣奕劻的肘,卻是優為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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