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節

當岑春煊離京時,趙啟霖亦方在摒擋行裝,預備回湖南先住一陣再說。凡是言官因彈劾權貴而落職回鄉,是件最出風頭的事,朝士識與不識,大都會設宴餞行,甚至饋贈路費。離筵往往設在松筠庵——楊繼盛的祠堂,是御史經常聚會之處。

這一次公餞趙啟霖,卻不在松筠庵,而在陶然亭附近的龍樹寺。此寺以一株極古的龍爪槐得名,張之洞當翰林時,最喜歡在這裡作文酒之會。有一年與潘祖蔭聯名作東,大會名士,作詩作到下午四點鐘,還不見開席,餓火中燒的客人,忍不住索食。兩位主人,面面相覷,不知從何說起?原來潘祖蔭以為張之洞預備了,張之洞則以為潘祖蔭必亦預備了,結果誰也沒有備飯。荒陂冷寺,由於這個轟傳九城的笑話才大大地出名,常有騷人墨客的足跡。

這天的主人是民政部參議汪榮寶。當客人到達時,壁間已貼了一張詩箋,題目叫做「贈別」,下面署名「袞甫」,正是汪榮寶的別號。

這自然是贈別趙啟霖的詩,共是兩首七律:「城闕陰陰白日傾,滄波渺渺客心驚。濁醒一石難成醉,雄劍中宵尚有聲!虎豹自依天咫尺,蕙蘭寧怯歲崢嶸?長吟徑度桑乾去,萬樹鳴蜩送汝行。

縆瑟高堂曲未同,明燈離席思難窮。豈期並世聞鳴鳳,長遣行人惜逝騤,左掖花枝迷夜月,洞庭木葉起秋風。天書早晚思遣直,何處山幽問桂叢。」

客人看了,少不得有所評論,也有人覺得是個大好題目,很可以步韻寄意。其中有個侍講學士叫惲毓鼎,正在漫步構思時,忽然有個人在他耳邊叫一聲:「老爺!」

惲毓鼎心無旁騖,不免吃驚,定睛看時,是他的貼身跟班高升,便即問說:「什麼事?」

「太太打發人來說,有位極要緊的客人來拜,請老爺趕緊回去。」

「是什麼要緊客人?」

「沒有說。」高升踏前一步,低聲說道:「只知那位客人送了很重的一份禮。」

「喔!」惲毓鼎考慮了一下,決定先行告辭,向主人撒了個謊,說家裡來了常州的鄉親,必得趕回去見面,隨即就坐車走了。

趕回去一看,不由得詫異,客人原是常有往來的世交,此人名叫朱綸,是現任江蘇藩司朱家寶的長子。朱家寶字經田,雲南寧縣人,跟惲毓鼎、趙啟霖都是光緒十八年壬辰科「劉可殺」那一榜的同年,朱綸是捐班的同知出身,工於應酬,夤緣得充考察政治大臣的隨員,敘勞績保獎了一個知府銜,更由載澤的關係認識了載振,刻意奉承,極得寵信,因而一個萬難補缺的知府,得以調到民政部去當員外郎。

朱家父子都很懂得騖聲氣,偶爾也燒燒冷灶,惲毓鼎既是同年,又是御史,當然是逢年過節,送紅包的名單上必有之人。此外,也常有土儀饋贈,每次都是朱綸親自登門致意,「老伯,老伯」地叫得非常親熱,所以惲毓鼎對他亦頗有好感。

等朱綸剛請過安,惲毓鼎便向聽差發脾氣:「明明是朱大少爺,怎麼說是不熟識的生客?真正混帳!」

「老伯,老伯!」朱綸急忙解釋,「是小侄的不是,特意叫貴介不要說破,因對……,」他賠笑說道:「小侄有下情稟告。

能不能容小侄書房伺候?」

「喔,喔!」惲毓鼎有點明白了,「當然,當然。請!」

進書房要經過後軒,只見桌子上堆滿了禮物,有雲南宣威火腿、吉林人蔘等,地上還堆著五十斤壇的花雕四壇,不言可知是朱綸送來的。

「這是朱大少爺送的嗎?」惲毓鼎特意問一聲。

「不中吃!」朱綸搶著回答:「請老伯不要見笑。」

「太破費了!太破費了!」惲毓鼎一疊連聲地說。心裡有點嘀咕,知道朱綸有所求而來,而又決不是請「大筆一揮」,作篇壽序什麼的,否則不必摒人密談。

果然!到了書房裡,關上房門,朱綸開門見山地說:「小侄是銜了振貝子之命,特地來求老伯主持公道的。」

「喔!這……。」惲毓鼎吸著氣說:「為王公親貴主持公道,這,我還差幾年道行。」

「老伯太客氣了!老伯一枝筆,橫掃千軍誰不佩服?」朱綸放低了聲音說:「有個稿子,請老伯過目。」

惲毓鼎接到手裡,入目便覺心驚,只見案由是:「奏參樞臣,懷私挾詐,請予罷斥。」

有「樞臣」的字樣,而又是載振所託,當然指瞿鴻璣。惲毓鼎心想,這一棒子過去,倘或打對方不倒,反彈過來,自己一定頭破血流。

這樣想著,便先不看下文,抬頭問道:「樞臣指誰?」

「老伯看下去就知道了。」

「不看我也知道。不過,世兄,」惲毓鼎微笑問道:「我很奇怪,何以不找別人,要找到我?」

「這有個緣故。壬辰各位老年伯,都覺得只有老伯最看顧同年,眾望所歸,請老伯出面。」

「這話,世兄,真是俗語所說『丈二金剛,摸不著頭』了!」

「我略微說一說,老伯就明白了。壬辰一榜,如今得意的,都跟慶邰北洋處得極好,換句話說,慶邸跟北洋一倒,壬辰一榜,只怕都要大受打擊。」

「啊!」惲毓鼎一下子被提醒了,「這話不假!」

他略略算一算,眼前朱綸的父親朱家寶,就是走慶王的門路;現任農工商部侍郎的唐文治,是慶王府的西席;學部侍郎寶熙亦跟慶王很接近。而凡跟慶王接近的,亦都與北洋有淵源。如果慶、袁一垮,同年中受影響,確是大有人在。

可是,趙啟霖亦是壬辰科。提到這一點,朱綸認為瞿,趙以同鄉而認為師生,鄉誼重於同門之誼,正該群起而攻。

「同門豈可相攻?」惲毓鼎有不以為然的神色。

朱綸善於察言辨色,聽出語氣中並不是不可攻瞿鴻璣,便又說道:「還有件事稟告老伯,善化如久此執政,遲早會危及聖躬!」

一聽這話,惲毓鼎的雙眼睜得好大,「這是怎麼說?」他咄咄逼人地問。

「善化幾次造膝密陳,戊戌政變一案中獲罪的人,應該起用,皇太后總是裝聾作啞。這已很給他面子了,那知善化言之不已,只怕皇太后疑心是皇上的指使,那一來母子之間,不又生了很深的意見了嗎?」

「你這話,」惲毓鼎近乎呵斥地,「是聽誰說的?」

「慶邰澤公,還有肅王都說過。」朱綸從惲毓鼎的臉色中看出,這個說法有用,所以又加上一句:「唐年伯也知道的。」

他口中的「唐年伯」,便是唐文治。此人雖在慶王門下,但人品學問,均有可取,是同年公認的君子。朱綸引他為證,話就有力量了。

惲毓鼎眨著眼想了好一會,點點頭自語似地說:「是不可不去!不然就是皇上的一大隱患。」

原來惲毓鼎倒也是愛君的人,不過他跟戊戌前後的新黨不同,不以為愛君就必須反對慈禧太后,而以調和兩宮,嚮往著母慈子孝的境界,自然以「保護聖躬」為重。這個想法跟張之洞頗為接近,不同的是,惲毓鼎的態度比較激烈。如今為朱綸所說動,深怕瞿鴻璣的做法,陷皇帝的處境於不利,所以決定去此隱患。

這樣一種了解,正是朱綸所期待的,忖度情況,已是水到渠成,不必再多說什麼。果然,惲毓鼎開始看那個稿子了。奏稿的案由之下,寫的是:「據稱協辦大學士外務部尚書、軍機大臣瞿鴻璣暗通報館,授意言官,陰結外援,分布黨羽。」

看到這裡,他有疑問了。

「何謂『暗通報館』?」

「辦《京報》的汪康年,不是恃善化為奧援嗎?」

「這不能說是『暗通』。」

「別自有故。」朱綸緊接著說:「宮裡傳出來的消息,有一次太后跟善化發了幾句牢騷,言下至不滿於慶邸父子。善化經由瞿汪兩家內眷往來,把消息透露給汪康年,汪又悄悄告訴了英國《泰晤士報》的記者,發了一條新聞,說中國的政局有大變動,執政快要換人了。上頭知道這件事,大為生氣,說是不知什麼人造謠?一查才知真相,認為善化是陰險小人,慈眷大衰。」

「原來有此一說。那麼,『授意言官』自是指趙而言?」

「是!」朱綸答說:「聽說另外還有人。」

「『陰結外援』呢?」

「不就是岑制軍嗎?」

「這一款倒是情真事確!」惲毓鼎點點頭又問:「你倒說,『分布黨羽』是怎麼回事?」

「老伯看下去就知道了。」

下面是抨擊瞿鴻璣的姻親余肇康,於「刑律素未嫻習,因案降調未久」,由於與瞿鴻璣是兒女親家,因而得任法部左參議。此外還有許多「竊權結黨,保守祿位」的「劣跡」。洋洋洒洒,寫了上千言之多。

惲毓鼎看完沉吟著說:「話好象說得過分了一點!」

「老伯,不是這麼說,怎麼攻得下來。為了保護皇上,其勢非如此不可!」

惲毓鼎心想,這話不錯!為自己設想,不攻則已,一攻非將瞿鴻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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