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一節

回到旅館,只見恩志穿一件小棉襖,裹著被靠在床欄上。頭上扎一塊帕子,太陽穴上貼著兩小方頭痛膏,精神萎頓得很。

「好傢夥!」他一見了潤昌的面就說:「那是什麼酒?這麼厲害!」

「酒並不厲害,是喝得太多了。」潤昌關切地問:「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看看?」

「不必。」恩志答說:「一半是悶得慌,不知道你上那兒去了?公事還沒有動手,我又不能出門,就能出門也不知該幹什麼?」

聽他說得如此無奈,潤昌不覺失笑,「因此,你只好躺在床上裝病玩兒了!來,來,起來!」

他去掀他的被,「洗洗臉吃飯,還得喝一點兒酒,這個名目叫作『以酒醒酒』。」

說著,潤昌替他叫來四個菜一個湯,另外帶一瓶玫瑰露,恩志強打精神,坐下來喝了兩口醋椒魚湯,覺得很受用,胃口慢慢地開了。

「你別客氣,我是吃了飯回來的,陪你坐坐。」潤昌問道:「你這趟來,醇王是怎麼交代你來的?」

這讓恩志很難回答。原來他是醇王府屬下的護衛,當差頗為謹慎,載灃特意派了他這個差使,說是「調劑調劑」他。載灃說話,固然辭不達意的時候居多,恩志也太老實了些,連「調劑」二字都不甚明白,只好向同事去請教。

同事告訴他,這是醇王挑給他一個好差使,此去查案,不管是什麼人來接待,必然會送個紅包。至於紅包的大小,要看他自己的做法。那同事又教他,凡事刁難,讓人家覺得他不好對付,自然就會大大的送個紅包。

然而,恩志卻又不懂如何刁難,只得抱定宗旨,亂找麻煩,這話自不便對潤昌說,但又覺得此人不錯,不忍欺他。想來想去,只好說一句老實話。

「王爺說,這趟派我出來,是『調劑調劑』我。」

一聽這話,潤昌喜在心頭,表面上仍舊平靜地問:「那麼,你老兄打算要個什麼數目呢?」

「我不知道。」恩志答說:「千兒八百的,總該有吧!」

潤昌益喜,也益發冷靜,想了好一會說:「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上頭派了我這個差使,也是為了調劑調劑我,不過千兒八百不行。」

「你想要多少呢?」

「我想要他五千銀子,咱們倆對分。」

恩志大為興奮,卻又遲疑地問道:「行嗎?」

「一定行,也許還能多摟幾文。不過,你一切得聽我的。」

「行!」恩志答應著,大大地喝了口酒。

就這樣,輕易地將恩志擺布得服服帖帖。第二天上午,兩人由世壽陪著到了商務局,便由潤昌一個人出面打交道。

對方一共三個人,穿的都是便衣,問起來卻都有前程。王竹林是三品的候補道,充當商務局總辦,亦算管著直隸的一個衙門,所以潤昌很客氣地請他對坐談話。

「竹翁的台甫是?」

「賢賓。」王竹林答:「聖賢的賢,賓客的賓。」

「竹翁的本業呢?」

「做鹽。」

「長蘆鹽商闊得很……。」

「不,不!」王竹林急忙分辯:「現在大不如前了,糊口而已。」

「不必客氣!」潤昌又問:「平時跟段香岩有沒有往來?」

「認識,沒有往來。」

「那麼,怎麼說你替他籌了十萬銀子,送慶王作壽禮。」

「那是那班都老爺,吃飽了飯沒事幹,瞎造謠言。」王竹林答說:「本局每年的入款不過七千多銀子,勉強夠開銷,那能籌十萬銀子送人。而況,公費支銷,也不是我一個作得主的。」

「還有誰?」

「本局的商董一共七個人。」

「都在這裡沒有?」

「商董開會才來,只有一位兼協理的寧世福在這裡。」

「那就請這位寧協理來談談。」

這寧世福捐的是個候補知府,若論官位,比潤昌還高,不過既然穿了便衣來,便是自居於商人之列。他的態度很謙恭,而且也會說話,提到十萬銀子,臉上有極詫異的表情。

「十萬銀子?」他說:「不但未見,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也許你不知道。」

「不會的!王總辦遇事都要跟我商量。再說,十萬銀子,既不是我出,也不是王總辦出,那就一定是商家分攤。請潤二爺仔細打聽,不難水落石出。」

「是的,我要仔細打聽。」

「喏!」寧世福指著外面說:「剛才那位姓鄭的,開著一家銀號,專門兌錢,一天進出七八萬,是個大買賣。潤二爺不妨先問問他。」

「好!」潤昌說道:「我先問句話,福翁,你們在局的商董,可能共同具結。」

「當然!」寧世福問:「這個結怎麼寫法?」

「只說並無為段某某籌措十萬金之事,就可以了。」

「那好!我馬上就辦。」

於是,一面由寧世福去具結,一面由潤昌找了預先安排好的錢商鄭金鼎來問話,答語與王竹林、寧世福所說,大同小異。

「既無其事,可以不可以具結?」潤昌說道:「不是你一個人,天津的大商家共同具個結。」

「這……。」鄭金鼎遲疑著,面有難色。

「可以,可以!」王竹林趕緊接上來說:「我是商務局總董,事情又與我直接有關,我來找各大商傢具結。』要具結方便得很,商務局平時常為各商家有所呈請,或者辦什麼報銷,刻有一大批圖章,蓋上就是。麻煩的是案內人證,均須進京,聽候面質,其中楊翠喜忽然膽怯,不肯拋頭露面,事情成了僵局。

「不要緊!」世壽向潤昌拍胸擔保,「一定讓兩位交得了差。」

「這不是我們交得了差交不了差的事,是她自己的禍福所關。」潤昌又說:「照這樣子,我們另有件事放不下心了。」

「請教!」

「楊翠喜這樣子不聽話,到得醇王跟孫中堂問的時候,她如果不按商量好的說法說,那漏子就大了!」

「不會,不會!她不能跟自己過不去。總而言之,兩位的差使,打這兒起就算交了!在天津逛逛,樂個一兩天,舒舒服服回京。」

聽得這麼說,潤昌越發放心。回到客棧,取出三千兩銀票,交到恩志手裡,自己實收一萬二,還贏得了恩志的連聲道謝,自是躊躇滿志,得意極了!

「找點樂子吧?」他向恩志說。

「都說天津的侯家後,賽似京里的八大胡同。」恩志縮著脖子笑道:「咱們瞧瞧去!」

「那得人帶路……。」

「用不著,用不著!」恩志辦事很老實,唯獨花街柳巷,內行得很,「有人帶,就不好玩兒了,自己摸著去才有趣。」

潤昌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了。走出房門才想起,身上揣著一萬多銀子的銀票去逛窯子,這件事危險得很。萬一讓剪綹的扒了去,說出來都不會有人相信,若要問到那裡來的這麼一大筆錢?更是無辭以對。

「你等等!」潤昌回到自己屋子裡,打開箱子,將整把銀票塞在箱底,只帶了百把兩銀子在身上,但自信到侯家後已是闊客了。

安步當車,一路問,一路逛,很容易地找到了侯家後,果然熱鬧非凡,但如說可與八大胡同相提並論,卻又未必。

不過,有一樣花樣是八大胡同所沒有的,有公然聚賭的寶局子。潤昌一聽「沙啷啷」骰子響,手心就癢了。

「等一等!」他拉住恩志,「等我進去看一看!」

「算了,算了!」恩志的興頭不在此,不肯進去,「已經發了一筆橫財了,不會有第二筆。走吧!」

「不!」潤昌抬頭一看,對面就是一家妓院,名叫「梨香院」,便即用手一指,「你先去『開盤子』,我一會就來。」

恩志無奈,只好「單嫖」去了。潤昌精神抖擻地,昂然直入。初進大廳,黑壓壓的一片人頭,還不了解情形。稍微站一站,就弄清楚了,是一桌寶,兩桌牌九,他毫不考慮地,往牌九桌邊走去。

推庄的是個大胖子,穿一件油光閃亮的緞子夾襖,胸前拴一根有小手指這麼粗金錶鏈,面前銀票、銀元一大堆,只是在嚷:「快押、快押,別蘑菇!」

見此光景,潤昌且不出手,看了兩把,覺得下門不壞。此念一動,想到那一萬兩千銀子,頓覺膽粗氣壯,往口袋大把一兜,將銀票都抄在手裡,捏緊了往下門一丟,嘴裡說一聲:「春天不開路!」

這是來了豪客了,大家都抬頭來看,潤昌聲色不動,只望著莊家。

莊家將銀票稍微撥了一下,沒有說話,往桌面上撒骰子,是個九點,拿起頭一把牌,就往外一翻,漆黑一片,立刻引起一片笑聲。「黑鬼子抗洋槍!」上門有人說:「有點子有錢。」

翻出來是八點,天門兩點,下門看牌的那人,不大爽脆,先翻一張,是張長三,再翻一張,是個長二。這下輪到莊家笑了!

「別吃別!」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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