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節

從這天起,內廷行走的,特別是內務府的人,有了一個很興奮的話題:談今年慈禧太后的萬壽。普遍的論調是,從甲午慈禧太后六十整壽至今,熬了十三年的工夫,才能有今天這種比較順遂的日子。東三省收回了,各國都和好了,立憲有基礎了,新政在次第舉辦了,都虧得有慈禧太后在操持,才有這一片興旺氣象。崇功報德,為慈禧太后略略彌補甲午、甲辰這六十、七十兩次整壽未能大舉慶祝所受的委屈,誰曰不宜?

這個論調是奕劻跟內務總管大臣世續商量了以後所散布的。

至於報效,當然亦是奕劻一馬當先,透過榮壽公主,進獻了二十萬兩銀子,這只是備慈禧太后「賞人之用」,意思是慶典所需,還有更多的報效在後。

這當然會使得慈禧太后想到,應該有所獎勵,而現成有個題目在,奕劻這年整七十。他五十歲時,就曾賜壽,如今七十,更當頒此恩典。

賜壽的光寵,不過是個虛面子,寵信不衰,由此得一明證,才是奕劻最看重的事。於是趁謝恩單獨「叫起」的機會,提到岑春煊,他說:「雲貴的缺分是苦一點,岑春煊似乎委屈。不過總督責任甚重,岑春煊託病久不到任,也很不妥。而且,奴才聽說他在上海,常有新黨借探病為名,在他身上下工夫,岑春煊蒙皇太后特達之知,奴才可保其決無異心,但如果言路上有閑話,上個摺子對岑春煊有所指責,那時皇太后就為難了。所以,要保全他,就得催他快離是非之地。這是奴才的愚見,總要皇太后吩咐了,奴才才好籌劃。」

聽說有新黨與岑春煊接近,慈禧太后大為不安,不假思索地說:「你說得不錯,要讓他快離是非之地!不過,他不肯到雲貴,可又怎麼辦呢?」

「西南是緊要地方,雲貴總督必得會帶兵才好。」奕劻沉吟了一下說:「莫如拿錫良調雲貴,調岑春煊接錫的手。岑春煊以前在四川很有威望,舊地重遊,駕輕就熟,於公於私都有好處。」

「嗯,嗯!」慈禧太后深深點頭,「四川的缺分,可是比雲貴好得多了,岑春煊應該知道朝廷調劑他的苦心。」

「是!」奕劻答說:「皇太后保全岑春煊的苦心,凡臣下稍有良心者,無不感激。想來岑春煊奉到明旨,一定會克日赴任,西南半壁,有他跟錫良在,不必上煩聖慮了。」

正月十九發布的上諭,調岑春煊為四川總督,錫良為雲貴總督,並特別指示:「毋庸來京請訓。」

奕劻的這一著雖狠,但附加的這一句,形同蛇足,是大大的敗筆。因為這明明是怕岑春煊進京告御狀,不但色厲內荏的底蘊暴露無遺,而且也提醒了岑春煊,該如何應付。

發了謝恩的電奏,岑春煊隨即約見一個新交而常有來往的朋友。此人叫汪康年,字穰卿,浙江杭州人,光緒二十年的三甲進士,是翁同龢的門生。時當甲午戰後,變法圖強的論調高唱入雲,汪康年倒是有心人,並不以講維新為獵官的捷徑,反而絕意進取,在上海辦了一張旬刊,名為《時務報》,聘「筆鋒常帶感情」的梁啟超為主筆,作為維新派的言論機關。

及至戊戌變法之初,奉旨將《時務報》改為官辦,由康有為督辦,其時汪康年已別創《時務日報》,為了避免與官報的名稱雷同,改名《中外日報》,記載中外大事,評論時政得失,同時改良印刷。無論表裡,都勝於創始在前的《申報》與《新聞報》,而汪康年亦就成了達官顯宦既敬且畏的一位文人。

汪康年與瞿鴻璣,亦有師生之誼,所以岑春煊跟汪康年亦很接近。這時汪康年又有新猷,要在京城裡辦一張報,即名《京報》。有瞿鴻璣支持,籌備得順利,二月里就要問世,汪康年已定好北上行期。岑春煊正好托他為「專使」,把自己的想法與做法,秘密地告訴了汪康年,請他當面轉達瞿鴻璣。

暗中雖有布置,而表面上,岑春煊聲色不動,打點行裝,準備上任,餞行的宴會,一直排到兩個月以後。而在這兩個月之中,京里不斷有消息來,說奕劻七十整壽,收禮收了上百萬銀子,光是段芝貴一個人就報效了十萬。接著是三月初八,明發上諭:「為整頓東三省吏治民生,改盛京將軍為東三省總督,兼管三省將軍事務,隨時分駐三省行台。奉天、吉林、黑龍江各設巡撫一員。並以徐世昌為東三省總督,兼管三省將軍事務,授為欽差大臣。以唐紹儀為奉天巡撫,朱家寶為吉林巡撫,段芝貴署黑龍江巡撫。」這朱家寶是雲南人,由江蘇藩司調升,出於端方推薦,但又有人說:是因為朱家寶的兒子朱綸拜了載振做乾爹的緣故。

第二天三月初九,又有一道上諭,以朱寶奎為郵傳部左侍郎。這在岑春煊亦不感覺意外,因他早就聽說,辦鐵路發了財的朱寶奎,輦金入京,走慶王的門路,不日即將大用,如今政以賄成,由段芝貴、朱寶奎兩個的新命證實了。

而就在這一天接到瞿鴻璣的一通輾轉遞交的密電,岑春煊知道部署已經周全,便按照預定的行程,由上海坐太古輪西行,到了漢口,發一電報,奏請順道入覲。

這個電報到了軍機處,奕劻心裡不免嘀咕。他在想,目前四川相當平靜,並沒有什麼土匪鬧事亟待剿撫的情事,拒絕岑春煊入覲的請求,似乎難於措詞,倒是件很傷腦筋的事。

就在這時候,有蘇拉來報,說岑春煊已經到京,在宮門請安了,奕劻大吃一驚:「怎麼會呢?」他說:「尚未奉旨,那能擅自進京?」

「王爺,如果奉了旨,他就進不了京了!」由瞿鴻璣援引,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的林紹年,冷冷地點了一句。

這原是早就商量好的,岑春煊當發電之時,人已經在京漢鐵路上了,坐的是路局特開的專車,過站不停,疾馳入都。宮門請安,遞上牌子,慈禧太后雖覺意外,卻也高興,立即就在壽宮「叫起」了。

等一身行裝、滿臉風塵的岑春煊行了禮,慈禧太后問道:「你怎麼說也不說一聲,就來了呢?」

「臣已有電奏,請順道入覲,不過臣不等電復,就上了京漢路的火車。因為,慶親王必不準臣進京,只好權宜行之。請皇太后、皇上降罪!」

慈禧太后不提降罪的話,只說:「慶親王不至於如此吧?」

「如果慶親王不是有意排擠,當初擬旨就不會加一句『毋庸來京請訓』。臣受恩深重,奉旨以後,心裡在想,巴蜀道遠,此後覲見很難,如果不是趁此時進京,造膝詳陳種種急迫的情形,機會一失,追悔無窮。因此情願獲罪,亦要進京,才不負皇太后、皇上的栽培期望。」

「你來了也好!外面的情形,我跟皇帝也很想知道,想來你一定會說實話。」慈禧太后問道:「你這幾年身子倒還好?」

「臣在兩廣四年,督辦廣西軍務,當時五匪橫行……。」

「慢著,」慈禧太后問道:「你說什麼『胡匪』,廣西也有紅鬍子嗎?」

「是『五福壽為先』的五。」岑春煊解釋五匪,「廣西之亂,由於武官侵吞軍餉,兵既無餉,只好通匪行劫。地方官抓到搶犯,士紳又來出面保釋,形同包庇。這樣善惡好歹不分,老百姓亦變成土匪了!所以廣西有官匪、紳匪、兵匪、民匪,連土匪共是五匪。臣在這五匪世界當中,心力交瘁,得了個下血的癥候。從去年九月到上海就醫,如今是好得多了,不過,精神已大不如前。四川號稱難治,臣怕照顧不到,有負皇太后、皇上特達之知,死有餘辜。為此仰懇天恩,准臣開缺養病,等賤體復原,自當再效犬馬之勞。」

「一時也談不到開缺的話。不過,這幾年,我也知道你很辛苦。」慈禧太后緊接著說:「你先在京里休息些時候再說。今天你初到,想來也辛苦了,明天再遞牌子吧!」

岑春煊跪安退出,借住廣西會館。然後命車拜客,所會的大多是同鄉京官,軍機大臣一個不拜,只寫了封信向瞿鴻璣致意而已。

這一下奕劻大為緊張。因為他早就聽說,瞿鴻璣最近常找他的一批能言事的門生聚會。

先以為只是聯絡感情,如今看來,怕是為了配合岑春煊突出不意的這一舉,有所動作。因此,從寧壽宮到督察院,派出好些人去打聽消息,思量著如何得能先發制人,讓岑春煊有所顧忌。

岑春煊為人處事,一向毫無顧忌,而況此來是抱著「清君側」的雄心壯志,所以在第二次召見時,便對奕劻展開攻擊了。

話是從時局日非談起來的,岑春煊說:「近年親貴弄權,賄賂公行,中外效尤,紀綱掃地,都由於慶親王貪庸誤國,引用非人。倘或不能力圖刷新,重整紀綱,臣恐人心離散之日,雖想勉強維持,只怕亦難挽回了。」

罵奕劻,在慈禧太后倒不以為忤,只是「人心離散」這句話,覺得非常刺耳。她以為改行官製為立憲的初步,已大大的順應民意,何來「人心離散」之說?因而正色問道:「何至於『人心離散』呢?你有什麼證據?詳細回奏!」

「天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假如這裡有兩座御案,一好一壞,皇太后是要好的,還是壞的?」

「那還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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