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節

徐世昌與載振出關不久,王錫瑛就跟楊翠喜的養母談好了,身價銀子一萬二千兩。另外打首飾、做衣服,連帶買房子、置傢具,總共花了兩萬銀子,為載振在天津築成一座金屋。

這一切都故意不讓載振知道,因此等他回天津,在北洋總督衙門吃了袁世凱的洗塵酒,送到行館時,不覺詫異。因為桌椅床帳,式式皆新,而顏色十分俗氣,大紅大綠,似乎只有在洞房中才有這樣的布置。

「這是什麼地方呀?」

「振大爺怎麼連自己的小公館都認不出來?」王錫瑛賠著笑說。

載振一時被蒙住了,正在咀嚼他這句話時,只見屏風後閃出一條影子,人面未見,辮梢先揚,這下他恍然大悟了。

「原來是錦兒!」

「大爺可回來了!」錦兒請個安,走過來接過載振手中的帽子,特意看一看說:「大爺又黑又瘦,可知是吃了辛苦了。」

載振想伸手摸她的臉,顧忌著有客在,因而縮手。見此光景,段芝貴跟王錫瑛交換了一個眼色,取得了默契。

「振貝子請休息吧!」段芝貴說:「我明天再來請安。」

「慢著!香岩,」載振一把拉著他說:「這是誰出的主意?」

「主意是我出的,不過全仗他一手經營。」段芝貴指著王錫瑛說。

「效勞不周!」王錫瑛笑嘻嘻地躬身說道:「請大爺包涵。」

載振感動的心情,完全擺在臉上,躊躇了一下,拱拱手說:「多承費心,一切心照不宣。」

等客人告辭,錦兒掀開卧室的門帘,只見紅木梳妝台上,點著明晃晃的一對花燭,床沿上端坐著盛裝的楊翠喜,看見載振,慢慢站起身來,垂著頭,低聲說道:「拿紅氈條來!」

聲音雖低,載振聽得很清楚,知道這話是跟錦兒說的,拿紅氈來,自然是要行大禮,覺得大可不必。

「算了!算了!」他說:「明兒個進了京,給王爺、福晉磕頭就是。」

「王爺、福晉面前,自然要磕頭,不過……。」

楊翠喜的聲音很低,說得「不過」兩字,再無下文。載振只以為自己沒有聽清楚,便追問著:「不過什麼?」

「回頭再說吧!」楊翠喜顧左右而言他地:「錦兒,你還是把紅氈條拿來。」

「不必,不必!」

「大爺,你也別客氣了。頭一回,就受姨奶奶一個頭吧!」

一個辭、一個讓,虧得有錦兒從中撮弄,場面才不致太尷尬,等草草行了禮,錦兒卻又開口了。

「大爺,你也不能白受這個頭,是不是?」

「是啊!」載振摸著額頭,茫然地問:「我該怎麼著呢?」

楊翠喜與錦兒看他那傻傻的神氣,不由得都「噗哧」一笑,這使得載振更糊塗了。

「大爺,」錦兒終於明說了,「給見面禮兒啊!」

「喔!喔!」載振被提醒了,「事先不知道,沒有預備怎麼辦呢?」

「原是個意思。大爺不拘什麼給一樣,有那麼一回事就行了!」

載振身上掛的小零碎不少,但金錶之類,不是不宜於婦人佩戴,便是禮輕了些。想了一下,把在外國買的一個鑽戒,從小指上卸了下來,拉起楊翠喜的左手,親自替她戴在無名指上。

楊翠喜喜出望外,那枚戒指上的鑽石,足有黃豆那麼大,又經名工切割琢磨,「翻頭」特佳,只要一伸手,沒有一個人不是耀眼生花。楊翠喜不止想過一次,人生在世,能有一天戴上這麼大的一個鑽戒,那就真不算白活了。

夢想成真,反不易信,她定睛看一看鑽戒,又看一看載振,不自覺地問:「大爺,我在做夢不是?」

「這算得了什麼!」載振話一出口,才想起語氣近乎輕視,怕傷了美人的心,便緊握著她的手說:「這個戒指才七克拉多一點,幾時我再替你買個大的。」

「我都不知道再大是什麼樣子?」她將白得欺霜賽雪的一隻手轉動了兩下,望著晶光亂射的鑽戒說:「就這『翻頭』,只怕瞎子也得睜開眼來看。」

載振正要答話,覺得眼前彷彿有影子閃動,這才意會到有錦兒在,急忙喊住她說:「錦兒,你別走,我有東西賞你。」

「是!」錦兒站住腳,臉上綻開了笑容。

載振卻為難了,一時想不起有何物堪供賞賜之用,因而微帶窘笑地問:「你想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只要大爺給我一張紙。」

「一張紙!」載振愕然,「什麼紙。」

「契紙。」

「是她的賣身契。」楊翠喜已知載振對錦兒亦頗眷戀,正好藉此將她攆走,還賣一個人情,所以不慌不忙地說:「錦兒是有婆家的……。」

原來錦兒是王錫瑛家僱用的一個丫頭,只為善伺人意,所以當時才派來招呼載振。及至一段兩王定計,為載振構築金屋,便仰承意旨,羅致錦兒為綠葉之助。錦兒是有婆家的,自然不願,王錫瑛託人去交涉,威脅利誘,費了好大的氣力,才以兩千銀子換得了錦兒父母蓋指印的一張賣身契,如今是存在楊翠喜手裡,也算得是她的嫁妝之一。

兩千銀子在載振是小事,已入樊籠一頭百靈鳥,讓它振翅飛去,卻有些捨不得。見此光景,楊翠喜故意說道:「大爺,我看這麼著,讓錦兒跟我姊妹相稱吧!」

一聽這話,載振知道自己的心事已為人窺破了,急忙掩飾地說:「不行,不行!我沒有那麼大的艷福。」

「我是真心話!」楊翠喜特意再釘一句。

「我的話也不假。」

「大爺真是這樣,那也就等於賞了錦兒兩千銀子。」

「這不是兩千銀子的事,她的契紙還不知道在那兒呢?」

「在我這裡。」楊翠喜脫口相答,立即開梳妝台抽斗,將一張墨跡猶新的契紙取了出來,交到載振手裡。

「好吧!」載振無奈,自嘲似地說:「這也算積了一場功德。」

說著,將錦兒的契紙就著燭火燒掉了。

這好象有點煞風景,但悵惘亦只是片刻間事,因為楊翠喜了解他此時若有所失的心情,加意賣弄風情,輕顰淺笑,處處有餘不盡,把載振的一顆心鼓盪得熱辣辣的,從來沒有那麼興奮過,繾綣終宵,直到第二天午後才見他露面。

這一天晚上少不得還有一番熱鬧,除了袁世凱與徐世昌,天津官場中夠得上跟「振貝子」說句話的官兒,差不多都到齊了,段芝貴還特意讓他的太太招呼楊翠喜。與載振關係特別密切的一些官紳,亦早由段芝貴分別通知,不妨帶女眷來賀喜。所以廳上筵開五席,裡面亦有兩桌堂客,個個濃妝艷抹,但誰也比不上楊翠喜的顏色,個個珠圍翠繞,但誰也比不上楊翠喜那隻七克拉的鑽戒來得令人眩目。這就不但楊翠喜始終有如夢似幻的感覺,載振亦是得意非凡,以致酩酊大醉,語無倫次,抱著段芝貴直喊:「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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