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節

這是特為布置的一間臨時藏嬌之處,一個小小的院落,南北相對,各有三間平房。南屋漆黑,北屋卻是燈火通明,掀開棉門帘,暖氣撲面,滿室如春,立刻就覺得皮袍子穿不住了。

「好暖和!」載振四面看了一下,感覺屋中似乎少了一樣東西,想一想才記起,北方入冬,沒有一家不生火爐的,只要一進屋就看得見,唯獨此屋不然,所以他奇怪地問:「爐子生在那兒啊?」

「沒有生爐子。」段芝貴說:「是用得洋人的法子,安上暖氣管子,比爐子來得乾淨,也沒有火氣。」

「喔!」載振問道:「暖氣從那兒來呢?」

「外面用鍋爐燒水,用管子把熱氣接進來就是。」

「這好!」載振毫不思索地說道:「府里也得裝。香岩,這件事,就托你了。」

「是!馬上就辦。貝子請裡屋坐。」

段芝貴一面說,一面掀開西屋的門帘,一個梳著條長辮子,約莫十八九歲的丫頭,當門請了個安,笑吟吟地喊一聲:「振大爺!」

載振的感覺立刻又不同了,似乎到了八大胡同第一流的滑吟小班裡。跨進去一看,靠里擺一張大銅床,衾枕俱全,床前是梳妝台,對面壁上懸著一堂屏條,題名《四美圖》,是乾嘉時仕女名家改七薌的手筆。靠窗擺一張條案,不過上面不是花瓶、香爐之類的陳設,而是乾濕果子、各種洋酒。此外屋子正中還有張通稱為「百靈台」的獨腳圓桌,雖是紫檀大理石的桌面,但摸上去濕潤如玉,自然是因為有暖氣管子的緣故。

「她叫錦兒。」段芝貴指著丫頭對載振說「讓她招呼吧!我不打攪了。」

「費心,費心!」載振說:「我息一會就出去。」

「請貝子儘管休息,外面我會安排,就說貝子已經回行館了。護衛隨從,我亦會好好招呼,不必讓他們等了。到時候,我親自送貝子回去。」

「那可是再好也沒有!」載振再一次拱手道謝:「一切費心,領情之至。」

「不敢當,不敢當!」段芝貴請安回禮,然後退後兩步又關照錦兒:「你可好好招呼。」

「是!」錦兒答應著,轉臉說道:「振大爺,寬寬衣吧!」

「對了!」載振說道:「你叫人把我的衣包拿來。」

達官貴人出門,照例有貼身聽差,攜著衣包,以便飲宴時換著便衣,如逗留時間較長,或者「三、九月,亂穿衣」的天氣,攜的便衣還不止一套。至於載振之流的頭號絝褲,半天作客,要帶個大衣包,因為不定玩什麼,譬如興緻來了,粉墨登場,戲眼裡面就得看天氣襯緊身的短衣,就是不玩什麼,文文靜靜地飲酒談心,到了時候,也得換套同樣質料的衣服,顏色、花樣粗看無異,細察才知不同,譬如「歲寒三友」的花樣,梅花必已由蓓蕾變為盛開。這也是「擺譜」,不過擺在暗處,就比明擺更透著高一等了。

段芝貴辦這趟差,是有整套布置的,載振的衣包早已取來了,錦兒伺候著為他卸去紫貂「卧龍袋」狐嵌皮袍,換上一套夾襖褲,外罩一件極薄的絲綿袍。更衣既罷,滿身輕快,載振走到條案邊,親自倒了半杯白蘭地在敞口的水晶大酒杯中,雙手捧著,一面搖晃,一面慢慢吸飲,視線卻只隨著錦兒的身影在轉。

「你今年多大了?」

「一過年就是整數了!」錦兒答說,同時轉過身來。勢子太猛,長長的辮子一甩,幾乎打著載振的眼睛。

「這麼說,今年十九。」載振問道:「可有了婆家?」

「不知道。」錦兒的聲音很低、很快,而且又回身去做事了,抹凈百靈台,安設杯筷,共是兩副。

「怎麼?」載振笑著問:「錦兒,你打算陪我喝喝酒?」

「錦兒那有這個福氣。」

「我看你長得很體面,是挺有福氣的樣子,我替你做個媒好不好?」

說著,載振一手將她拉過來,一手放下酒杯,便去摸她的臉。錦兒掙扎著,但只是用手護著她的頭髮,怕碰毛了。

「你乖乖的,讓我香一個。」載振抓著她的弱點威脅:「不然,我弄亂了你的頭髮!」

錦兒無奈,閉著眼,撮起嘴唇,讓他親了一下,然後一躍而起,遠遠躲開。

載振哈哈大笑,從荷包里摸出一枚金錢,揚一揚說:「來!

給你。」

錦兒遲疑了一下,終於走了過來,載振拉住她的手,把金錢塞在她手心裡,沒有再羅嗦。

「是金的不是?」

「你連金子都分辨不出來?」

「不是分辨不出。」錦兒說道:「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錢。」

「別說是你,就大官兒家的太太、小姐也沒有幾個人見過。

這是宮裡老佛爺用來賞人的。」

「原來是老佛爺賞的!」錦兒既驚且喜,「老佛爺賞了振大爺,振大爺你又賞給我,是不是?」

「也可以這麼說吧!」

「那,我可真是夠面子了!」錦兒把那枚金錢,緊緊合在雙掌之中,笑著說道:「我得拿回家,讓我娘供在佛堂里。」

聽這一說,載振打算再給她一個,剛要伸手去探荷包,只聽外面有腳步聲響,接著有人輕聲說道:「你自己進去吧!好好兒伺候,有你的好處。」

語聲未完,錦兒已搶上去打帘子,載振定睛注視,但覺一片艷光,令人不可逼視。楊翠喜進屋,先跟錦兒道謝:「謝謝你。」

錦兒微笑不答,只推一推她的身子,於是楊翠喜才轉臉對著載振。未曾說話,先抿嘴笑一笑,頰上出現兩個極深的酒窩。

「你一定會喝酒。來!」載振指著條案說:「你愛喝那一種,自己挑。」

「我那兒會挑?我也不會喝酒,捨命陪君子,有那味兒淡一點的,勞振大爺的駕,給我來一小杯。」

「最淡的就是葡萄酒,紅、白兩種,你愛那一種?」

「我說不上來。」楊翠喜看著那些洋酒說:「紅的、綠的、黃的、白的,把我眼都看花了。」

「要不你來杯薄荷酒。」

載振從葫蘆形的酒瓶中,倒了一杯翠綠的薄荷酒遞給楊翠喜。錦兒已將果碟子移到百靈台上:「楊姑娘陪振大爺到這兒來喝吧!」她說,「有幾樣熱菜,我去端了來。」

說完,長辮子一甩,錦兒掉身而去。楊翠喜便放出渾身解數,伺候載振喝酒。等四個熱炒,一個白魚紫蟹火鍋都端了上來,錦兒又有話了。

「楊姑娘儘管陪振大爺慢慢兒喝,我在對面屋裡。」她指著屋角一根絲繩子說,「招呼我,拉鈴就行。」

於是長辮子一甩,雙扉緊合,錦兒翩然消失。楊翠喜便將門閂插上,等回過身來時,為載振迎面一把抱住,倒嚇了一跳。「我的大爺!」她嗔責地,「你摸摸,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你的膽子真校」載振卻之不恭地去摸她的胸前,如磁引鐵,那隻手就此粘住在她胸前。

「是不是,心跳得很厲害?」楊翠喜背一躬,手一撐,從他懷抱里脫出身來,「大爺,你不要喝酒嗎?請這兒來坐。」

「酒是要喝,得有個喝法。你依我的法子我才喝!」

「喝酒還有法子?」

「當然!」載振涎著臉說:「賞我一個皮杯,怎麼樣?」

楊翠喜搖搖頭說:「我不會!」

「容易得很,我教你!」

說著含了一口薄荷酒,將嘴唇湊過來,要哺到她嘴裡。楊翠喜不願,載振便用強。兩個人扭來扭去,扭到床上,到底讓他灌了她一個皮杯。

「這你該會了吧?」載振笑道:「剛才算我敬你,這會該你回敬了。」

「我不來!」楊翠喜裝作受了委屈似的,「倒不如不要你教,這麼一來一往,搞成兩個,我太吃虧了!」

「就要兩個才好!」載振甩掉腳上的拖鞋,順勢飛起一腳,踢得帳鉤一聲響,半邊帳門隨即卸了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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