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節

「仲遠」姓言,名敦源,是孔門高弟子游的八十一世孫,世居常熟。言敦源從小隨父宦遊直隸,是桐城派古文名家吳汝綸的得意弟子,亦頗受翁同龢的賞識,無奈才氣雖高,場運不佳,以監生的身分,六試北闈不第。光緒二十三年,袁世凱在小站練兵,為了巴結翁同龢,多方設法接近,便將言敦源羅致入幕。本意想借他作一條結交「常熟相國」的通路,誰知成了徐世昌須臾不可離的左右手。

徐世昌是袁世凱在小站的幕僚長,差使的名稱叫做「總辦參謀營務處」,一切規章制度都須出自這一部門。雖有從德國與日本翻譯過來的「步兵操典」、「陣中勤務令」之類,但文字生澀,不可卒讀。徐世昌日坐愁城,不知如何措手,聽說言敦源是保定蓮池書院的高材生,便姑且將這一堆「天書」交給他去整理。言敦源細心尋繹文氣,不懂之處找原譯者去請教,通得其意,另行改寫,結果不但通順,而且精要。

徐世昌大喜過望,袁世凱已傾心相許。兩人與年未三十的言敦源函札往來,不是稱「仲兄」,便是稱「遠公」,尊禮始終不替。

戊戌告密,袁世凱一躍而為山東巡撫,言敦源自然是必攜的僚佐,他的官銜是「武衛軍右翼參贊」,與宿將龔元友共守德州。及至袁世凱從李鴻章督直,言敦源亦已保升到了道員,充任督練公所兵備處總辦。

從迴鑾至今,又已五年的工夫,北洋大將王士珍、段祺瑞、馮國璋、曹錕等人,都因為賞給「副都統」銜,換上了紅頂子。袁世凱覺得不能委屈言敦源,特意保他署任大名鎮總兵,以文員而任鎮守方面的武職,一破成例。言敦源頂戴已換,尚未上任,一接到張一麟的電報,隨即到京,大規模秋操的腹案,在火車中便已擬定了。

這天,袁世凱已遷回北洋公所,等言敦源一到,一面通知徐世昌,一面先談起來。言敦源聽他說完,隨即振筆疾書,及至徐世昌應邀趕來,他的秋操計畫綱要,已經脫稿了。

「慰庭,有道上諭你看看!」

這道上諭不到三十個字:「以岑春煊為雲貴總督,調周馥為兩廣總督,丁振鐸為閩浙總督。」

袁世凱看完,只言不發,只說:「菊人,你看看仲遠的辦法。」

徐世昌接來一看,只見寫的是:「查會操宗旨,在使各軍官之調度指揮,各軍士之動作服習,一一實驗,而平日督練之成績,各部伍教育之程度,亦得燦然畢備,殿最分明。東西各國不惜繁費,歲歲舉行者,誠以多一次戰役,必多一次改良;經一次合操,必增一次經驗,非苟然也!」

「很好!」徐世昌深深點頭,「說得很動聽。」

「你再看下面。」袁世凱說:「還有好文章。」

徐世昌接著往下看:「上年徵調近畿陸軍各鎮,會操河間,固已聳動環球,此次若能舉南北數省之軍隊,萃集一地而運用之,使皆服習於中央一號令之下,尤為創從前所未有,允足系四方之觀聽。」

「不錯,說得好!隱然有耀武揚威之意,皇太后一定中意。」徐世昌放下計畫綱要,望著言敦源說:「看不如聽!仲遠,我聽你講。」

「先談編製,想分南北兩軍對抗。北軍抽調山東的第五鎮、南苑的第六鎮、直隸的第四鎮、以及京旗第一鎮的兵力,合編而成;南軍以湖北第八鎮全軍及河南的混成協合組。總人數三萬四千。」

「我想,南皮一定贊成。」徐世昌笑道,「他也早就躍躍欲試了。兩軍的統制,南軍當然是丫姑爺,北軍呢?」

袁世凱與言敦源都笑了。所謂「丫姑爺」是指湖北新軍的首腦張彪,他的妻子是張夫人的丫頭,認作乾女兒,所以張彪有「丫姑爺」的外號。

「北軍統制!」袁世凱徵詢著,「段芝泉如何?」

「我贊成!」徐世昌說:「綜理這次會操的一切事務,自然非仲遠莫屬。」

「仲遠,」袁世凱問道:「你的意思怎麼樣?」

「義不容辭。」

「那好!就這樣定案。我與慶邰子玖都談過了,無不同意。」

果然,一奏便准,而慈禧太后頗為嘉許。那些「都老爺」見此光景,自覺佔了上風,加以徐世昌與端方的疏通,亦就不為已甚。

袁世凱一出京,編纂新官制就順利了,到了八月底,大致已經定局。徐世昌因為袁世凱希望始終其事,便替他在瞿鴻璣面前活動,同時說動鐵良,奏請頒發「閱兵大臣」關防,並召袁世凱陛見,面諭此次會操應該如何認真辦理,以示朝廷整軍經武,重振雄風的期望。慈禧太后一一照準,於是,袁世凱九月初一重新進京。

九月初二召見,談會操以外,少不得也要談到新官制。袁世凱不敢多說,而奕劻則乘機面奏:袁世凱亦系奉旨共同編纂的大臣,可否趁他請訓之便,讓他細看一看草案,如有不盡之處,還來得及改正。

這亦並無不可,慈禧太后同意了。於是,奕劻以「總司核定官制」的資格,在朗潤園召集一次會議,名為審定,其實只是讓袁世凱亮個相。而袁世凱早就發了請帖,在北洋公所設宴款待縮纂官制局的同事,上自王公,下至錄事,一視同仁,無不邀請。

這樣的場合,設宴照例演劇,但應傳的戲班,不是徽班,不是秦腔,而是「春柳社」的新劇,俗稱「文明戲」,戲名叫作《朝鮮烈士蹈海記》。

這齣戲的劇情是:朝鮮的頑固黨爭名奪利,搞得烏煙瘴氣。有一烈士對頑固大臣進言,以為朝鮮如不變法,即將亡國,頑固大臣只顧既得利益,不肯改革。有一大臣調停其間,一面勸烈士不宜魯莽,一面勸大臣,強敵當前,如不變法,何以圖存?大臣不聽。其後日本進兵,朝鮮王被迫退位,烈士痛哭流涕地演說了一場,跳海而死。

這齣戲當然是意有所指的。演員都經指點、悟得其中之意,演來絲絲入扣,十分感人。

文明戲中,照例有個重要角色,名為「言論老生」,扮演蹈海的烈士,那場演說,慷慨激昂,聲容並茂,席間確有人感動得掉眼淚,而袁世凱卻始終保持笑容,是報復的快意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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