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節

「編纂官制局」設在海淀的朗潤園。頭一次集會,由載澤主持,先議辦事章程,提調已擬了個說帖。分立法、司法、行政三部,先議中央,後議地方。載澤念完了這個說帖,環視問說:「諸公有意見,請提出來!」

類此會議,照例以官位大小,定發言先後,世續對「立憲」不但不感興趣,亦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用鼻煙壺指一指那桐說:「琴軒,你說一點兒什麼吧?」

那桐要說的話卻不止「一點兒」。前一天在慶親王府密議,已商定了策略,由他來對付載澤,所以此時從容不迫地說:「立憲是所謂『三權分立』,不過,立法在目前還談不到,所以我主張只分『司法』、『行政』兩部就可以了。」

「不錯!」載澤點點頭。

「其次,」那桐又說:「上諭說的是『操切從事,徒飾空文,何以對國民而昭大信?』意思是應該早早見諸實行,始足以昭大信,如果遷延日久,與『徒飾空文』沒有什麼兩樣。

倘或草草議定,又不免犯了『操切從事』之戒。所以,我主張目前只議中央官制,因為地方官制由督撫到未入流的典史,官制複雜瑣碎,只怕一年也議不完。如果只議中央官制,以兩月為期,在皇太后萬壽以前,核定頒布,成為朝廷曠代的恩典,豈不甚好?」

這番說詞,明目眼人都看得出來,是在維護北洋大臣的權力,無奈說得振振有詞,不易駁倒,何況又有慈禧太后萬壽這頂帽子扣在上面,更叫人動彈不得,唯有同意。

「再有件事,」那桐又說:「新官制的編纂,下有司員,又有提調,上面有三位總司核定的王大臣,我輩居中,承上啟下,如果每次都要集會再能定案,未免曠時廢事,得要定個總其成的章程才好。」

「這無非兩個辦法。」鐵良介面說道:「一個是推定專人,一個是輪流值日。」

「輪值似乎不妥。」那桐慢條斯理地說:「這不比帶領引見,可以由各部堂官值日,反正只要禮節不錯就行了。但編纂官制,是整套的東西,前後銜接,錯不得一點。倘或一案出來,頭一天值日的看不完,第二天值日換了個人,別生意見,第三天又有別樣主張,這豈不是讓下面的人為難?」

「中堂說得是!」鐵良自動撤回原議,「輪流值日的辦法行不通。」

「可還有第三個辦法?」載澤問。

大家都不說話,便確定了「推定專人負責」的宗旨,接下來就要公推這個「專人」了。

「我要言之在先,」世續忽然開口:「我內務部的公事實在忙不過來,諸公公推,請把我先剔除在外。」

「我看,」徐世昌故意先推載澤,「領袖群倫,自然是澤公!」

「澤公有御前的差使!」載振說了這麼一句,語氣中不贊成,但也並不表示反對,只象是提醒。

這句話提醒了載澤本人。就在這天方有上諭:「御前大臣禮親王世鐸,於出入扈從,並不跟隨,殊屬非是!著開去御前大臣差使。鎮國公載澤加恩著在御前大臣學習行走。」這是大用的徵兆,載澤自然要巴結。再按實情來說,世鐸既因「出入扈從,並不跟隨」而開缺,載澤便當格外警惕,扈從左右,片刻不離才是。

這個道理很簡單,不必等載澤自己開口,便知他決無法來負專責。於是那桐在載澤辭謝以後說道:「我看,在座的,都有本身的公事分不開身,只有慰庭是例外。」

「對!」世續對立憲不表興趣,而對袁世凱卻有好感,所以附和著說:「慰庭本是奉旨召來京議官制的,正該專負其責。」

編纂員共十七個,皆是一時之選,而大部分是調自外務部與商部的東西洋留學生,風頭最健的四個,號稱「四大金剛」,汪榮寶、章宗祥、陸宗輿,還有個曹汝霖。

這四個人都是留日學生,學的是法科,論到憲政,當然以孟德斯鳩三權分立為堅持不移的宗旨。立法還談不到,唯有暫設資政院,備皇帝顧問,作為國會的代替。行政、司法兩者堅持依照憲政常規,釐訂官制,不稍遷就。

先是司法獨立,便有人大表反對,認為侵削了行政權,而行政採取責任內閣制,倒沒有多少人反對。也不是沒有人反對,總司核定的孫家鼐和瞿鴻璣,早就與以載灃、載澤為首的親貴,取得了協議,另有釜底抽薪之計,此時不必反對。

內閣之下為各部院,「四大金剛」遞了一個說帖,認為「名為吏部,但司簽掣之事,並無銓衡之權;名為戶部,但司出納之事,並無統計之權;名為禮部,但司典儀之事,並無禮教之權;名為兵部,但司綠營兵籍、武職升轉之事,並無統馭之權。名實不副,難專責成。」主張裁撤歸併。

說帖由提調轉到袁世凱那裡,因為切中積弊,言之成理。

當然批示「照辦」。

那知消息一傳,流言四起。那桐趕到朗潤園,神色張皇地向袁世凱說道:「慰庭,你住在園裡不知道,外面對你很不諒解呢!」

「喔,」袁世凱是不在乎他人諒解不諒解的,很沉著地問:「是為什麼?」

「你不記得戊戌那年,為了裁通政司、光祿寺、鴻臚寺等等衙門,鬧出軒然大波?那些衙門的官兒,如今都認為你有意要敲掉他們的飯碗,群情憤慨,怕要出事。」

「這話我就不懂了!如果不是這麼實事求是來編纂官制,我們來幹什麼?」

一句話將那桐堵得好半晌開不得口。

「哼!」袁世凱微微冷笑,「反正惡人是做定了,索性做個徹底,只怕都察院也要裁。」

「這,慰庭,」那桐神色越顯惶惑,「你可得三思而行!你說吏、禮兩部名實不副,很有些正途出身的老輩在罵你,怎麼還可以得罪言路。」

「我是按照憲政常規行事。三權分立,監察是議院之權,何須單獨設立都察院。只要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得罪言路我不怕!」

這幾句話傳了出去,對袁世凱不滿的輿情,如火上澆油,越發熾烈。而住在朗潤園中,對外面情形,多少有些隔膜,只是敢作敢為而已,在發知單召集下次的會議,註明議題是研究都察院當裁與否。

會議那天,載澤未到,託病的也很多。

與會的人則在聽了袁世凱的意見之後,面面相覷,不發一言。

就在這難堪的沉默中,陸潤庠掏出一封信來,慢條斯理地說道:「我剛接到壽州相國的一封信,念來請大家聽聽。」

「壽州相國」是指孫家鼐,他的信很短。警句是:「台諫為朝廷耳目,自非神奸巨憝,孰敢議裁?」

一聽這兩句話,袁世凱如兜頭挨了一悶棍,神色大變,不但開不得口,頭都抬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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