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節

考察憲政五大臣是十二月中旬到日本的。初適異國,目迷五色,看不出什麼地方是實施憲政的功效,又從何考察起?

唯一的例外,是補紹英的缺的李盛鐸,他做過駐日公使,此番舊地重遊,一切都還不太陌生,而也唯有他稍知憲政是怎麼回事。心想,此事頭緒紛繁,如果不先提綱挈領,揀要緊之處下手,只怕漫遊全球,三、五年也考察不完。必得找個人來參贊一番,先定個考察的章程出來才好。

「參贊」現成,五大臣帶的隨員很多,首席參贊名叫熊希齡,湖南鳳凰人氏,與南通狀元張謇一榜的翰林。戊戌政變時因為有新黨的嫌疑,「交地方官嚴加管束」,那知湖南巡撫趙爾巽倒頗欣賞他的才氣,幾次奏保,已當到了候補道。這次隨五大員出洋,原有一套應付公事的辦法,所以等李盛鐸一提到,隨即拍胸答說:「我有辦法!諸公儘管去觀光,逛厭了換地方,反正返抵國門之日,必有交代。」

「秉三!」李盛鐸喊著他的別號說:「你先別大包大攬,倒說我聽聽看,是何辦法?」

「當今中國精通憲政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梁卓如……。」

卓如是梁啟超的別號,李盛鐸一聽這個名字,急忙亂搖雙手:「不行,不行!這個人萬萬惹不得!」

「木公!」李盛鐸字木齋,所以熊希齡這樣叫他,「我當然不會找梁卓如。另外還有一個是我們湖南同鄉楊晢子,木公聽說過這個人吧了」李盛鐸知道楊晢子就是楊度,他是王湘綺的得意門生,曾應經濟特科,初試高中一等第二名。但以一等第一名梁士詒,為瞿鴻璣誤認作梁啟超的兄弟,又說他的名字是「梁頭康尾」——康有為名祖詒,末字相同,「其人可知」。因此梁士詒不敢再應複試,而楊度亦有「康梁餘黨」的嫌疑,同樣地自己絕了這條進取之路,買舟東渡,成了中國留學生中很出風頭的人物。

「怎麼,楊晢子精通憲政?」

「是的!湘綺自負有王佐之才,他的得意門生,自然也要研究這套帝王之學。晢子是君主立憲派,如果請他做幾篇考察報告,一定處處顧到君主的地位與尊嚴,奏報到朝廷,一定不會出毛玻」「那好!準定請他做槍手,請你趕快去找到他,好好跟他談一談。」

「找他容易,不過有兩件事,我先要請示木公。第一,考察報告,似乎要定幾個題目,如果開流水帳似的,只敘旅途所見所聞,似乎難有結論。再者,有了題目,將來在報章上發表也比較方便。」熊希齡說:「憲政初步,在啟迪民智,這些文章將來是一定要布諸國人的,同時這也是諸公萬里之行的一個交代。」

「說得是!」李盛鐸連連點頭,「一客不煩二主,題目索性也請晢子去定,只要扣住『考察』這回事就行了。」

「好!」熊希齡又說:「第二,總要送一份潤筆,而且應該從豐。」

「這好辦!我跟澤公來說。你看送多少?」

「總得一個整數。」

「一千?」李盛鐸說:「似乎少了點。」

「是的,一千太少了,總得一萬銀子。」

李盛鐸想了一會說:「這總好商量,你就快去辦吧!」

於是熊希齡興沖衝去找楊度。他住在東京飯田町,由他擔任會長的「東京留學生會」的招牌,就掛在他家大門上。既是會址,自不免有會員往來,不便密談,所以熊希齡將他約在一家「料亭」中相晤。

「近況如何?」熊希齡問說。

「『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很好啊!」

「只怕一樣不好。」熊希齡笑道:「錢不夠花。」

楊度笑笑,然後又說:「聽說你要來,我跟房東太太說,『不要緊了,有人送錢來給我過年了!』」「不錯,可以讓你過肥年。不過,你要作文章。」

楊度不答,從口袋中取出一張紙來,遞了過去,熊希齡接來一看,上面寫著三行字「世界各國憲政之比較;憲政大綱應吸收各國之所長;實施憲政程序。」

看完,兩人相視而笑,真有莫逆於心的愜意。熊希齡將那張紙折起來收入口袋,「這三個題目很好!」他說:「潤筆總有萬金之譜,回頭我先送兩千過來。晢子,過個肥年在其次,你平生的抱負,正好借五大臣這個軀殼,大大展布一番。這是絕好的機會,請你珍視。」

楊度點點頭答說:「話我要說在前面。論見解,卓如未必趕得上我,不過以腹笥之寬,行文之暢,我不能不讓他出一頭地。所以這三篇文章,我要分一兩篇給他做。」

「那都隨你!不過,卓如的筆鋒太犀利,不要帶出什麼有忌諱的話,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事。」

「不要緊!我跟他說明白,如果有這樣的情形,我要改他的稿子。」

「那,我也要跟你說明白,若有這樣的情形,我要改你送來的稿子。」

「盡改不妨。」楊度問說:「何時交卷?」

「大概半年吧!」

「那還早得很。」楊度很高興地說:「閣下此來,無異放賑,今年有好些留學生可以舒舒服服過年了。」

一件大事說定,熊希齡十分高興,在料亭中當著濃妝艷抹的藝妓,大捧楊度。這倒也不儘是作假,熊希齡有樣好處,待人厚道而且誠懇。所以在趙爾巽之前,為湖南巡撫陳寶箴延入幕府,便頗受器重,亦就在他那誠懇兩字。有一次延經學家皮鹿門講學,熊希齡親自擂鈴,召集聽眾入講堂,便有人戲撰一聯:「鹿皮講學,熊掌搖鈴」。又有人妒嫉他是陳寶箴面前的紅員,用「熊」、「陳」同姓以拆字格做一副對聯,將他連陳寶箴一起罵在裡面,道是:「四足不停,到底有何能幹;一耳偏聽,曉得什麼東西?」卻不知熊希齡的「能幹」,正因他「四足不停」之故。

這次五大臣在日本,更得力於熊希齡的「四足不停」。原來革命黨人將有不利於五大臣的舉動,勞動日本警察,晝夜守護。

載澤等人,嚇得步門不出,一切需要對外接洽的事務,全靠熊希齡奔走。直到陰曆二月初一,五大臣自橫濱上船赴美,才得鬆一口氣。

到得美國,分道揚鑣,端方、戴鴻慈考察德國,載澤、李盛鐸、尚其亨由英轉法。一路逍遙,到得五月下旬,先後回到上海,但槍手的文章尚未寄到。於是熊希齡又出一個主意,以「考察東南民氣、徵集各省意見」為名,留人在上海守候,一面派專人趕到東京飯田町楊度寓所坐催。當時商定,端、戴留守,載澤等人先回京復命。

不多幾日,派到日本的專差回來了,攜來一大包文件,奏摺、論說、條陳,一應俱全。

其中有個論立憲應從改革官制著手的說帖,端方大為欣賞,趁戴鴻慈正好不在,將這個說帖悄悄抽下,攫為己有了。

及至坐輪船到了天津,自然做了北洋衙門的上賓,盛筵既罷,戴鴻慈回行館休息,端方便在袁世凱的籤押房裡,將那個說帖取了出來,說一聲:「四哥,你看這個主張如何?」

袁世凱只一看頭幾行,便很起勁了,「深獲我心!」他拍著大腿說:「我早就有此意了。好些衙門只剩一個空架子,吃閑飯的官兒,虛耗俸祿,還影響了他人的士氣,非徹底改革不可。還有那些都老爺,遇事生風,不辨是非,真正敗事有餘,成事不足!都察院這個衙門,也該取消。」

「四哥,你沒有細看說帖,看了你才知道,其中妙用無窮。」

聽這一說,袁世凱聚精會神地細看說帖,看到一半,便即明白,原來這個改革官制的辦法,主張採取責任內閣制,內閣總理大臣欽派而提交國會通過,閣員由總理大臣遴選奏請敕命,與日本的內閣,一式無二。如果照此辦法實行,內閣總理大臣當然是慶王奕劻。大權在握,要排去瞿鴻璣方便得很。即使仍為閣員,上奏是總理大臣一人之事,不必象軍機大臣那樣全班進見,瞿鴻璣亦就無法從中操縱,「挾天子以令諸侯」了。

「這,」袁世凱遲疑地說:「只怕上頭不肯放手。」

「自然要有個說法,才能讓上頭照辦。」

「喔,陶齋,你倒說來我聽聽。」

「我是一條苦肉計,此刻不必細說。四哥,我只問你一句話,如果責任內閣制實行,你願意不願意入閣?」

「這……。」袁世凱沉吟著。

「曾湘鄉說過,『辦大事以找替手為第一』,大老也沒有幾年了。」

「大老」是指奕劻。端方的意思,奕劻告老,必牢保薦袁世凱接任總理大臣。意會到此,袁世凱自不免怦怦心動。

「陶齋,你還是先說說,是怎麼一條苦肉計?」

「四哥,如果你打算一輩子在北洋,這條苦肉計使不得,不能自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端方說道:「反正要入閣的,就無所謂了,我想復命時這麼回奏:立憲規模,宜仿日本。至於改革官制,可以裁抑督撫,集權中樞,庶幾無外重內輕之嫌,方為長治久安之計。」

「這話也沒有什麼說不得。督撫有權無權,全看自己的做法。」

「那就是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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