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節

「中日新約」終於定議了,計正約三條,附約十二條。前後不滿一個月,照會議日期來說,算是順利的。

最後一次會議,奕劻自然要出席,簽字及畢,攝影留念。第二天,袁世凱在北洋公所設宴為小村餞行,敬陪末座的曹汝霖,恰好坐在作主人的袁世凱旁邊,自然而然地成了主客之間的舌人。他那一口流利的日本話,以及要言不煩的措詞,大為小村所注意,因此,席散以後特別向主人要求,希望跟曹汝霖談談。

袁世凱當然表示同意,而且特意將他專用的會客室讓出來,供他們單獨談話,真正是單獨,並無第三者在座。

「這次我抱有絕大希望而來,所以會議上竭力讓步。」小村說道:「那知是失望了。」

所謂「讓步」是比較而言,較之馬關條約,這一次的「中日新約」在日本算是很客氣的,但仍得了便宜,總是事實。曹汝霖不願與他爭辯這一點,只問:「請問貴大臣,此來所抱的絕大希望是什麼?」

「我原以為袁宮保必有遠大的見識、眼光,在會議之後,想跟他進一步討論兩國如何聯盟,那知道袁宮保過於保守,會議席上,只在文字枝節上講究,斤斤計較,徒費光陰而已。」

「兩國聯盟?」曹汝霖問道:「自然是對付俄國?」

「是的!」小村的表情是凝重之中有憂色,「俄國的野心甚大,我在朴次茅斯議和時,已經看出來了。俄國將來定會捲土重來,如果貴我兩國,不早為之備,一定同受其害。倘能彼此聯合,整軍經武,力圖自強,兩國或可免受其害。」

「既然如此,貴大臣何不向袁宮保直接提出這一番意思?」

「袁宮保不從大處著眼,聯盟之意,此時不宜表示,免得反而引起他的猜疑。」

「那麼,」曹汝霖問:「貴大臣的意思,是不是希望我能夠轉達?」

「是的!有機會請你轉達,倘或袁宮保有意討論,我可以專程前來。」

「好!我一定設法轉達。不過,」曹汝霖想了一下說:「我聽說政府方面對袁宮保亦有疑忌之意,這一層,貴大臣在會議席上,大概也可以看得出來。關於聯盟一節,即或袁宮保亦有同感,恐怕一時亦不便向政府進言。這是我個人的私見,提供貴大臣作參考,幸勿為外人道!」

聽得這番話,小村半晌作聲不得,最後嘆口氣說:「我想不到中國政府內部亦有矛盾!」

等小村辭去以後,袁世凱自然要找曹汝霖詢問談話的內容。曹汝霖將小村的意思,據實相告,只隱去了他自己向小村說的那一段話。

「唉!」袁世凱嘆氣的神情,跟小村一樣,「我又何能作為?

只好辜負他的盛意了。」

「外人的看法不同。」曹汝霖說:「莫說是日本人不明內情,就是京外各地,也誰不以為大人受朝廷尊重信任,言聽計從,有一番大的作為?那知事實並非如此。」

袁世凱默然半晌,才說了句:「大家越是如此,我的處境越難!」

他一直覺得應該有所表示,到得此時,認為以退為進的手法是非施展不可了。因而回到天津,便秘密關照張一麟替他預備一個「請開去各項差使」的奏摺。

張一麟對袁世凱的待人處世,已有很深的了解,知他此舉的用意,所以這個奏摺寫得冠冕堂皇,但見表功之意,並無固辭之心。袁世凱深為滿意,但卻遲遲未曾拜發,要挑個最適當的日子。

幾經諮詢,接納了楊士琦的意見,在封印之前一天拜發。因為就表面而論,這個辭差的奏摺,到達御前,已在封印之後,如果邀准開去各項兼差,則封印開印,天然就是一個交接的絕好時限。至於談到實際,辭差也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反正這個奏摺是寫給慈禧太后一個人看的,若以為有挽留的必要,發一道慰留的上諭即可。趁封印期間,了掉這重公案,不會有人留意,便不受任何影響。

等奏摺一上,慈禧太后頗感意外,在召見軍機時問道:「袁世凱為什麼好端端地,忽然要辭差?」

奕劻是知道這回事的,卻故意裝作詫異的神情答說「是!

奴才亦莫名其妙!」

「你們倒想想看,總有原因吧?」

這下是瞿鴻璣答奏:「袁世凱兼的差使很多,因為精力照顧不到,難免有疏忽的地方,言路上嘖有煩言,想來袁世凱是為了這個緣故,所以有倦勤的表示。」

「那也難怪他。」慈禧太后問道:「你們看,應該怎麼辦?」

由於有「難怪他」這句話,瞿鴻璣看出慈禧太后的意向,自己也覺得還未到能扳倒袁世凱的時候,便很見機地說:「論到才具,袁世凱自然是好的,有幾樁差使也少不了他!合無請旨慰留,或者酌情開去幾項差使?」

「要慰留,就一項差使都不必開。」慈禧太后說,「我並沒成見,只覺得『疑人莫用,用人莫疑』這句話,一點不錯。如果酌量開去幾項差使,就有疑人的意思在內,大可不必!」

「是!」瞿鴻璣很勉強地答應著。

「皇帝有什麼話?」

皇帝能有什麼話?照例答一句:「一切請皇太后作主。」

於是決定慰留。由軍機章京擬旨:「袁世凱所奏開去兼差一折,現在時事艱難,正資整頓,該督公忠夙著,仍著統籌兼顧,妥為經理,以副委任。所請應毋庸議。」

「達拉密」擬的旨稿,照例「呈堂」核定,瞿鴻璣將最後一句改為「毋庸固辭」。原來「所請應毋庸議」是表示辭差之事,根本不必談起,此時一改,意思頗不相同,「固」辭之「固」,意味著辭已不錯,只是一時尚無替手,不能不暫維現狀。這些語氣上的吞吐出入,在早年的慈禧太后是很講究的,如今正如瞿鴻璣說袁世凱的,「精力照顧不到,難免疏忽」,竟未看出仍有「疑人」的意思在內。

邸抄剛發,袁世凱在天津就接到了電報,慰留在意中,最後那句話卻大出意外,不免錯愕。

及至打聽到這句話出於瞿鴻璣所改,袁世凱想到「一葉落而知天下秋」這句成語,知道自己跟此人勢不兩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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