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節

下了朝,奕劻關照門上,訪客一律擋駕:「除非是那大人、袁大人。」

那桐很早就到了。圍爐傾談,從從容容說了一套辦法,主要一點是,讓鐵良真除戶部尚書。

鐵良——鐵寶臣的底缺是戶部右侍郎,但卻署理著兩個尚書:兵部與戶部。這是親貴揄揚,所以慈禧太后加以重用。那桐認為不如送個人情,保他真除。然後叮囑他切實整頓軍需,嚴杜浮濫。話既冠冕堂皇,加以鐵良喜與漢人作對,這一下自然就不會輕輕放過岑春煊的軍費報銷了。

奕劻欣然同意。問起鐵良的底缺,該給什麼人?那桐乘機為柯逢時說話。奕劻笑了,「琴軒,你糊塗了!」他說:「那是個滿缺,柯遜庵怎麼能當?」

「不到任辦事,掛個銜頭,漢缺、滿缺似乎不生關係。」

一則是那桐說項,再則柯逢時的孝敬甚豐,奕劻終於點點頭,「好吧!」他接著說:「回頭慰庭要來,你就在這裡便飯,替我陪陪客。」

那桐遲疑未答。他繼了內務府的遺風,精於肴饌,喜好聲色,這天約了兩個「相公」在家裡吃飯,一味魚翅花了廚子三天工夫,一想到便覺口中生津,但奕劻相邀,又是陪袁世凱,似乎亦不便辭謝。

奕劻看出他的為難,也知道他的家庖精美,便即笑道:「怎麼著,有什麼美食,何妨公諸同好?」

那桐很見機,急忙賠笑說道:「正在想,有樣魚翅,不知道煨爛了沒有?」說著,招招手將王府中伺候上房的大丫頭喚來,「煩你傳話給跟來的人,回去叫廚子把魚翅送來,還有客……。」

那桐沉吟著不知如何措詞,奕劻卻又開口了,「還有客?」

他問:「是誰啊?若是要緊的,我放你回去。」

「不相干。」那桐只好實說了:「是二田。」

「二田?」奕劻想了一下問:「一田必是架子比老譚的田桂鳳,還有一田呢?」

「田際雲。」

「原來是『想九霄』!」奕劻笑道:「也是個脾氣壞的。算了,算了,不必找他們吧!」

那桐亦不願多事,告訴傳話的丫頭說:「你告訴我的人,有兩個唱戲的來,每人打發二十兩銀子,讓他們回去。」

於是一面等袁世凱、等魚翅,一面閑談,奕劻忽然問道:「文道希的近況如何?」

「文道希?」那桐答說:「去年就下世了。」

「下世了?」奕劻不由得嘆息:「唉!可惜!」

「王爺怎麼忽然想起他來了呢?」

「我是由『想九霄』想起來的。」

「原來如此!」那桐笑了。

原來「想九霄」的脾氣很壞,得罪過好多士大夫,有一次惹惱了文廷式,信口罵了句「忘八旦」,與「想九霄」恰成絕對。於是有人便說:「才人吐屬,畢竟不同,連罵人都有講究。」而「想九霄」的名氣,經此一罵,卻愈響亮。

於是由文廷式談到翁同龢,由翁同龢談到戊戌政變,奕劻不勝感嘆的說:「琴軒,宦海風濤,實在是險。載漪、剛毅那班混小子在的時候,我都差點老命不保!唉,談什麼百日維新,談什麼國富民強。你我還有今天圍爐把杯的安閑日子過,真該心滿意足了。」

「王爺的話是不錯,無奈有人不讓你過安閑日子!」

「你是說岑三?」奕劻又憤然作色:「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談到這裡,只聽門外高聲在喊:「袁大人到!」

於是那桐起身,迎到門口,帘子掀處,袁世凱是穿著官服來的,正待行禮,奕劻站起身來,大聲吩咐:「伺候袁大人換衣服。」

袁世凱的聽差原就帶了衣包來的。更衣已畢,重新替奕劻請了安,同時說道:「多謝王爺!」

「咦!謝什麼?」

「多承王爺周旋。」袁世凱答說:「今天一到會,瞿子玖就說『慶邸託病不到,以後會議都請你主持,這是上頭交代,請你不必客氣。』上頭交代,當然是王爺進言之故。」

「不錯!我面奏太后了。」奕劻答說:「太后道是,原該如此!」

『慰庭,」那桐提醒他說:「瞿子玖可不是『肚子里好撐船』的人噢!」

這又何待那桐提示,袁世凱早就知之有素,點點頭答說:「是的。所以我在會議桌上,每次發言,都問一問他,如果有不周到之處,請他改正。」

「那還罷了!」那桐忍不住又說:「慰庭,你可得知道,親貴中不忌你的,只有王爺。」他指一指奕劻,又指自己,「族人中不忌你的,怕也只有我了。」

「這話也不盡然!」奕劻介面:「端老四總不致於忌慰庭吧?」

「端老四應該歸入漢人之列。」那桐跟袁世凱說話,一轉臉不由得詫異,「慰庭,你怎麼啦?」

袁世凱這才知道,自己的臉色必是大變了。那桐是一句無心之言,根本沒有覺察到這句話的分量,在袁世凱卻大受衝擊,果如所言,未免過於孤立,而在親貴中如為眾矢之的,更是一大隱憂!不出事則已,一出事可能性命都不保。轉到這個念頭,自然不知不覺的變色了。

當然,這是件必須掩飾的事,「得人之助不必多,只要力量夠。」他故意裝得很輕鬆地說:「我有王爺提攜,琴軒照應,還怕什麼?」

「裡頭不怕,就怕里外勾結。」奕劻耿耿於懷的是岑春煊,此時很起勁地說:「慰庭,你昨天說的那句話,我想通了,而且也可以說是辦妥,這都是琴軒的功勞!」

「喔,」袁世凱很關心地問:「是何辦法?」

「一面吃,一面聊吧!」

那桐摩腹而起,做主人的便吩咐開飯。袁世凱一面大嚼魚翅,一面聽那桐細談如何利用鐵良以制岑春煊,只覺得那家廚子做得魚翅更美了。

也就是剛剛談完,袁世凱還未及表示意見時,聽差悄悄掩到主人身邊,低聲說了兩句,奕劻隨即笑道:「巧了!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鐵寶臣來了?」那桐問。

「是的。」奕劻略有些躊躇,「擋駕似乎……。」

「王爺,」那桐搶著說:「何不邀來同坐?」

奕劻想了一下說:「好!」

於是聽差便去延客,另有一名聽差來添杯箸。鐵良一進屋,先向奕劻請安,然後與起身相迎的那桐與袁世凱分別招呼。

「請坐下吧!」奕劻說道:「琴軒家的魚翅,名貴之至,你什麼話別說,先多吃一點兒。」

說著親自舀了一小碗魚翅,放在客人面前。

鐵良也就不說什麼,兩大匙下咽,趕緊把酒杯送到唇邊,不然,魚翅的膠質會將上下唇粘祝「真好!上次到南邊去,學了一句俗語,『吃到著,謝雙腳!』今天正用得上。」

「你真行!」奕劻笑道:「連南邊的俗語都學會了!」

「足見寶臣肯隨處留意。」袁世凱說:「那個奏報抽查營隊的奏摺,纖細不遺,觀察入微,整整花了我幾天工夫才能細細看完。說常備軍以湖北最優,河南、江蘇、江西次之,大公無私,已成定評。」

於是話題轉到不久之前的「河間秋操」,鐵良對新建的北洋四鎮陸軍,亦有一番很中肯的批評。奕劻聽完了,又扯到岑春煊身上。

「岑三每次奏報剿匪,鋪張揚厲,彷彿天下只有他帶的才是精兵。寶臣,你看怎麼樣?」

「未曾眼見,不敢說。」

「總聽別人談過吧?」

「是的。」鐵良想了一下說:「聽人傳言,他帶兵有一樣可取的長處,頗重紀律。」

聽得這話,袁世凱不服氣了,脫口詰問:「莫非北洋陸軍,就不講紀律?」

「我是指綠營而言,不能與新建陸軍相比。」鐵良大搖其頭,「綠營太腐敗了,不知道出多少笑話。」

「可也有兩廣綠營的笑話?」奕劻問說。

「有!」鐵良答說:「我也是聽來的,不知真假。」

「管它是真是假?」奕劻慫恿著:「只要好笑,能助酒興就好!」說著,還親自為鐵良斟了杯酒,一個勁催他快說。

「岑雲階到了廣西,是駐紮在梧州,柯遜庵仍舊住省城……。」

廣西的省城是桂林。督撫雖不同城,但廣西的政事,本可由柯逢時作主的,變成需事事取得總督的同意,而所謂「督撫會奏」,事實上皆由岑春煊主稿,柯逢時不過列銜而已,因而督撫勢成水火,互不信任。柯逢時最擔心的是,土匪攻打省城,岑春煊會坐視不救,甚至三面圍剿,獨留向桂林的一面,作為土匪的出路,等於驅匪相攻,豈不危乎殆哉?

因此,柯逢時在巡撫衙門的大堂上,架起一尊大炮,遠近相傳,當作笑談。其後,又從江西調來一名道員,是他署理江西巡撫時,所識拔的幹才。

此人籍隸皖南,名叫汪瑞闓,雖是文官,頗能帶兵。柯逢時調他到廣西後,讓他統領五個營,專負護衛巡撫衙門之責。岑春煊看他這五個營,器械充足,人亦精壯,很能打一兩場硬戰,心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