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節

一半由於袁世凱覺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為妙,一半因為趙秉鈞、楊以德等人,發現革命黨不怕死,逼急反會遭受報復,所以謀炸五大臣一案,將張榕下獄,便不了了之了。

考察政治之事,自然照常進行,只是紹英嚇破了膽,託病告假,再也不肯出洋,徐世昌亦復如此。不過,他的手段高妙,利用議設巡警部的機會,活動奕劻保他為尚書,等上諭一下,奕劻復又面奏:「巡警設部,官制、章程均待釐訂。」此外,科舉已准袁世凱、張之洞等人奏請,自丙午科起,永遠廢止,以前舉貢生員,須分別籌謀出路。再則,日俄和議已成,中日已需會議,訂立接收東三省條約,軍機處事務正繁,徐世昌不宜遠離。就此豁免了他這個出洋考察的差使。

朴次茅斯條約成立,日本國內大嘩,在東京竟致發生暴動,小村壽太郎成為眾矢之的。

在嚴密保護下,回國不久,即又奉派來華,談判東三省交接事宜。

日本全權代表一共兩人,除小村外,另一名由駐華公使內田康哉充任。中國的全權代表是慶親王奕劻、軍機大臣瞿鴻璣、北洋大臣袁世凱,另派唐紹儀為參議,可在會中發言。

第一次會議,彼此校閱了全權證書,由小村與袁世凱作了一番開場白,奕劻隨即站起來說:「本人年紀大了,事情又多,不能常川出席,一切由瞿、袁兩位全權處理。」說完哈一哈腰,退出會常於是正式開議。小村首先發言:「這次日俄不幸開戰,且在中國領土之內,日本政府深表歉疚。日俄和約已成,俄國讓給日本的旅大租借權,以及東清鐵路由長春到奉天一段,又在中國領土之內,所以特地來請求中國政府承認。應該訂立的條約,只此一項,至於日本自俄國獲得的戰利品不必列入條約。議定事項由雙方全權在會議錄上簽字,與條約有同等效力,或換文亦可。請選定一種方式。」

照預先的約定,中國方面應該由袁世凱作答覆。奕劻曾經面奏:「歷來對外交涉,都由北洋大臣出面,而且關於東三省的軍事、政事及地方情形,以及對日本的政情,袁世凱都很熟悉,所以這一次會議,不妨由袁世凱去應付。倘或發言有失,瞿鴻璣以『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會辦大臣』的身分,猶可及時糾正。」這個說法頗切實際,而又不貶損瞿鴻璣的地位,所以慈禧太后表示同意。奕劻一到會即託病,原因亦即在此。但此時袁世凱還在考慮如何作答時,瞿鴻璣卻違反了這個不成文的規定,作了明確的答覆。

這亦因為各人的處境不同,才有想法的相異。袁世凱從瞿鴻璣還在當翰林,做考官時,便已跟日本人打過不可開交的交道,深知小村壽太郎這一次在朴次茅斯搞得灰頭土臉,失之東隅,定要收之桑榆。在這次會議中,自要想種種辦法,佔盡便宜,回國才有交代,所以他步步為營,必得先體味出話中真意,才談得到如何應付。

瞿鴻璣則是熟于軍機辦事的規制,知道用「換文」一法,必須奏請上裁,已成之議,或許就能推翻。即使本意無改,辭句之間無謂的推敲,必不可免,麻煩甚多,避免為宜。

這樣想著,不由得便點點頭答說:「簽字於會議錄,彼此省事,就照這個辦法好了。」

這一下,袁世凱自然有話也不能說了。但不管他的意見對不對,約定違反了,所以當晚便向奕劻以發牢騷為「抗議」。

「瞿玖公這樣子勇於任事,我就變成多餘的了。而且,他說話也欠考慮,萬一將來有喪權辱國的承諾,我既不能贊成,又不能反對,與其到頭來陪他一起受處分,不如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請王爺面奏上頭,准我回任!」

「這一層你別煩!我自有處置的法子。」奕劻想了一下說:「我有兩個稿子,你倒看一看,有什麼意見?」

他取出來兩個上諭稿子,第一個與立憲有關,寫的是:「……前經特簡載澤等出洋考察各國政治,著即派政務處王大臣設立考察政治館,延攬通才,悉心研究,擇各國政法之與中國體制相宜者,斟酌損益,纂訂成書,隨時進呈,候旨裁定。所有開館一切事宜,著該王大臣妥議具奏。」

第二個亦與立憲有關,等於說明了立憲的目的,在安撫百姓。上諭中說:「我朝自開國以來,政尚寬大,朝野上下,相與久安,近復舉行新政,力圖富強,乃竟有不逞之徒,造為革命排滿之說,煽惑遠近,淆亂是非。察其心跡,實為假借黨派陰行其叛逆之謀,若不剴切宣示,嚴行查禁,恐侜張日久,愚民無知,被其蒙惑,必至人心不靖,異說紛歧,不特於地方有害治安,且於新政大有阻礙。著各將軍督撫,督飭地方該管文武官吏,明白曉諭,認真嚴禁。自此次宣諭之後,倘再有怙惡不悛,造言惑眾者,即重懸賞格,隨時嚴密訪拿,詳細訊究,除無知被誘,不預逆謀,准其量予末減,及改過自首,並能指拿魁黨者,不惟免罪,並予酌賞外,其首從各犯,應按謀逆定例,盡法懲治。如有拿獲首要出力之員弁,准擇尤優獎,惟不得株連無辜,致滋擾累。倘該文武瞻徇顧忌,緝訪不力,由該將軍督撫據實嚴參,以期杜絕亂萌而維大局。」

等袁世凱看完,視線離開紙面,奕劻方始開口道明緣由:「現在南邊鬧得很厲害,說要還政於民,派人去考察,可又無緣無故來個炸彈。上頭詫異得很,不知道百姓到底要什麼?

有人上個奏摺,說百姓是好的,無非望治而已,都是革命黨在胡鬧。所以瞿子玖出這麼一個主意,一面安撫百姓,一面申明約束。上諭擬了上去,上頭說要拿給你看看,因為立憲是你領銜奏請的。」

聽得這話,袁世凱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慈禧太后對他的看重,懼的是「領銜奏請立憲」這句話,隱隱然視之為「新黨」魁首了!

別樣風頭好出,這個風頭出不得!好在奕劻面前說話不須顧忌,當即加以辯白:「王爺,對立憲最熱心的是張香濤,只為直隸總督忝居疆臣領袖,所以在名義上領銜,這件事除了老而天真的張香濤以外,也沒有那個熱心。開館纂書,亦無不可,不過我有個拙見,此館的提調,切需慎選,莫讓康梁之徒混進來,散播邪說。」

「嗯,嗯!」奕劻深深點頭,「我明白,我明白。你的心跡,上頭一定嘉許。」

「只要上頭能知道臣下的心跡,累死亦無話說。不過……,」袁世凱遲疑了一會,終於說了出來:「除王爺以外,頗有幾位親貴對我不諒。這一點,提起來叫人泄氣。」

奕劻閉著嘴不作聲,吸了半天的水煙,才慢條斯理地說:「不儘是親貴,也不儘是旗人,雙目盯緊了你看的,大有人在!」

袁世凱把每一個字都聽進去了。「不儘是親貴」,意指還有鐵良等壽,「不儘是旗人」更為明顯,漢人中相嫉的也很多。

「雙目」自然是指瞿鴻璣。袁世凱心想,有此人當政,終是自己的一大隱患,如果要假手奕劻以攻瞿,先得切齒於瞿。這有一個人可以利用。

於是他說:「王爺的話,真是入木三分。不過光是外頭有人跟我為難,我不怕,說句狂話,同為督撫,做了些什麼事,是有目共睹的,就怕裡頭有人在發號施令,勾結起來蒙蔽上頭,那就危乎殆哉了!」

「啊!」奕劻睜大了眼問:「你是說那條瘋狗的亂咬,是有人指使的?」

奕劻口中的「瘋狗」是指岑春煊,所謂「有人」彼此也都能默喻。袁世凱看話已生效,反不肯明白承認,只說:「王爺多留點兒心就是了!」

奕劻緊閉著嘴想了好一會,突然一拍茶几,「不錯,怪不得!就說周榮曜那件事好了,頭一天見上諭,當天瘋狗就上折參了,也不能這樣子快法,明明是先通了消息,早就擬好了奏稿在那裡的!」

原來周榮曜是奕劻一手扶持,以候補三品京堂,任為駐比國公使。丹詔晨頒,白簡夕至,說周榮曜原為粵海關管庫的書辦,侵蝕公帑,積資數百萬,在廣東與官紳往還,儼然大人先生。當譚鍾麟督粵時,與不肖官吏勾結,益自驕縱,因而納賄京朝,廣通神氣。接著列舉周榮曜蠹國病盲之罪,奏請革職查抄。

電奏一到,瞿鴻璣力主嚴辦,周榮曜求榮反辱,做了未出國門的幾天公使,反落得個傾家蕩產的結局。瞿鴻璣最陰損的一著是,周榮曜簡派為公使,由外務部奏保,他以外務部尚書的身分,坦承失察,自請處分。其實,這是奕劻以外務部總理大臣的資格,所作的決定,瞿鴻璣這麼說,等於指槐罵桑。雖然「上頭」並無處分,但奕劻這下子搞得灰頭土臉,也就很夠受了。

「這條瘋狗,原來是有人放它出來亂咬的。」奕劻氣得直吹鬍子:「走著瞧吧!」

「王爺別動氣!若鬧意氣,有損無益。」袁世凱突然問道:「廣西剿匪的車費,聽說已經銷了?」

「是啊!報銷三百多萬。」

「按說,三年工夫,花三百多萬也不多。不過報銷總是報銷,要報了才能銷。」

這話中就有深意了。按常情來說,軍費報銷是例案,只要戶、兵兩部打點好,照例規送上一筆為數可觀的「部費」,軍費報銷就無有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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