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節

考察政治四大臣變成五大臣,輔國公載澤、兵部侍郎徐世昌、戶部侍郎戴鴻慈、湖南巡撫端方以外,另外又加了個商部右丞紹英。

選隨員、定旅程、辦行裝、定船票,一切齊備,八月十九請訓,二十六黃道吉日啟程,乘火車南下,預備在上海坐太古輪船放洋。

鐵路局預備的專車一共五節,前面兩節供隨員乘坐,第三節是五大臣的花車,第四節僕役所乘,最後一節裝行李。一大早就在前門車站,八點剛過,送行的人陸續到達。首先到的是徐世昌,接著是紹英、端方、戴鴻慈,最後到的當然是載澤。

送行的人自然分成三等,第一等是王公大臣,上花車寒暄,「一路順風」、「旅途保重」,說過了下車,川流不息地此來彼往;第二等的站在車窗外的月台上,得便才能賠笑跟五大臣表達送行之誠;第三等的便只是遠遠站班,但望車中人能一顧盼,發覺他也來送別,便不虛此行了。

「各位大人!」專車的車長在花車門口高喊:「專車准九點鐘開,還有一刻鐘,送行的大人們請下車吧!」

此言一出,紅頂花翎來送行的人,紛紛下車,而前面的隨員,後面的僕役,或者巴結上司,或者伺候主人,便紛紛湧向花車。前面還好,後面卻有載澤所攜的侍衛,守住車門。有個瘦瘦小孝三十來歲的漢子,身穿藍布薄棉袍,足登皂靴,頭上戴紅纓帽,兩手虛虛護著腰間,正待跨過兩車相接之處的鐵板,為侍衛攔住了。

「你是幹嗎的?」

「徐大人的跟班。」那漢子是安徽安慶府的口音。

「這會兒快開車了,別往裡擠吧!」

「不行啊!我家大人會找我。」那漢子說:「剛才我上錯車了。」

後面這句話令人不解,「你該上那一輛車?」侍衛問。

「自然是花車,我得跟著我家大人。」

「那麼,剛才怎麼不跟了上去呢?」

「月台上人多,擠散了。」

侍衛起疑了,瞪著眼一打量,指著他腰際問:「你懷裡揣著什麼?」

一語未畢,「哐啷」一響,倒退車頭接上了車廂,力量猛了些,五節車一齊大震,「哐啷啷」一連串的響聲。站著的人都立腳不住,侍衛已倒向那人身上。就這時砰然巨響,車廂頂上開了花,硝煙之中飛起來碎木片、鮮血、斷手、斷足,嘩啦嘩啦地落在車廂頂上,好一會才停。

五大臣魂飛天外,載澤用一隻受傷的血手,摸著自己的脖子問:「我的腦袋呢?」

此行當然中止了。五大臣之中,只有載澤、紹英受輕傷,死了三個五大臣的隨從。刺客死得最慘,下半身炸掉了,卻留著上半身,嵌在兩節車廂之間。臉上血肉模糊,看得出一雙眼睛鼓得銅鈴似的。

刺客的姓名不知道。只是有內行指出,刺客所帶的炸彈,簡陋異常,並無引線,一撞即炸,所以有此結果。

「兇手是誰啊?」從慈禧太后到宮巷小民都在這樣問,卻無答案。而有個人,卻非找到答案不可。

這個人叫趙秉鈞,字智庵,直隸人,出身不高,據說幼年是官宦家的書僮。為人極工心計,且善逢迎,因而以一個佐雜官兒,為袁世凱所賞識,連連陞官,五六年工夫就當上了道員。

他這個道缺叫作「巡警道」。辛酉之亂以後,袁世凱創辦警政,由天津推及京城,收編聶士成的潰卒,訓練成巡警,即由趙秉鈞主持其事。

在京師的巡警,隸於工巡局,歸肅親王善耆管理,實際上是趙秉鈞在當家。如今輦轂之下,有此用炸彈謀害大臣的情事發生,自然朝野震驚,非追究個水落石出不可,而居然連兇手的姓名都不知道!這件事如果沒有交代,趙秉鈞自知丟官是丟定了,所以親自策劃監督,寢食俱廢地展開搜索。

幸而刺客的面目猶自完好,用藥水洗凈了,攝成照片,印了數百份,分發給所有的便衣偵探,到客棧、會館、廟宇,以及任何可以作為旅客逗留之處去查、去問。

問來問去,終於問出結果來了。在桐城會館有個小女孩,認出他就是在會館住過的「吳老爺」,桐城的世家子吳樾。

於是,桐城會館的執事被捕,帶到工巡局,由趙秉鈞親自審問。這個執事自道叫吳士祿,從照片中認出吳樾的小女孩就是他的女兒。

「這吳樾是幹什麼的?」

「不知道。」吳士祿答說:「同鄉很多,沒法子去問底細。」

「他平日來往的,有些什麼人?」

「這吳老爺孤僻得很,沒有什麼朋友來往的。」

「哼!」趙秉鈞冷笑一聲,「你倒很夠義氣,同鄉同宗,處處替人家瞞著。不過,義氣兩個字也不是那麼容易得的,我叫你嘗嘗講義氣的滋味!」

說罷,吩咐行刑,最輕的一種,掌嘴五十。套上皮手套的五十巴掌,打得吳士祿滿嘴流血,不能不說實話了。

「常來的是一位張老爺。八月二十五那晚上,跟吳老爺睡一屋,兩個人悄悄談了半夜。

第二天一早一起出去,從此沒有回來過。」

「是這個人不是?」趙秉鈞取出一張從吳樾屋子裡搜出來的照片,讓吳士祿指認。

「不錯!就是這位張老爺。」

「還有呢?」

還有一個「楊老爺」。吳士祿問過他的車夫,知道這「楊老爺」名叫楊篤生,湖南長沙人。現任譯學館教員,乃是戶部尚書張百熙所推薦,但也常到軍機大臣瞿鴻璣家。五大臣考察憲政,他也是隨員之一。這樣一個有來頭的人物,將他牽涉入內,吳士祿認為可以惹上殺身之禍。所以斬釘截鐵地說:「有是有,一兩個,來過兩三回,我不知道姓什麼?」

見此光景,趙秉鈞覺得不必再問。最要緊的是抓住這個關外口音姓張的人,他與吳樾悄悄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相偕出門,自然是一案共犯。抓住此人,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於是拿這張照片,翻印了許多,分發各處懸賞查緝。天津探訪局當然也接到了。

這個探訪局的總辦,名叫楊以德,原來是天津老龍頭火車站的司事,職掌剪票。辛酉之亂,趁火打劫,很發了些財,一時官興勃發,捐了個佐雜官兒,派到探訪局當差。其時袁世凱正在大抓革命黨,楊以德知道唯此邀功為陞官的捷徑,所以自己花錢,廣布耳目,只要行跡稍微可疑,立即逮捕到局,動刑拷問,冤狂的雖多,真正革命黨人死在他手裡的亦不少。

因此,大得袁世凱的賞識,不過三四年工夫,連捐帶保升到了道員,當上了探訪隊的管帶。

及至探訪隊改組為探訪局,楊以德居然擁有總辦的頭銜了。

由於久任車站剪票,一天不知道要看多少陌生面孔,因此楊以德養成一樣特長,識人之面,過目不忘,只要看過這張臉,是胖是瘦,是圓是方,有何特徵,立即深印腦中。在他的「籤押房」里,書桌對面懸著好多照片,孫中山、黃興、康有為、梁啟超、章炳麟等等,閑來無事,諦視不休,一面看,一面在想:「這裡面只要抓住一個,三品堂官指日可待。」

從五大臣被炸一案發生,楊以德便已怦怦心動,認為這是一個絕好的立功機會,所以早就派出人去,明查暗訪,看看有什麼行跡詭秘的人出現。及至姓張的照片到手,一經入眼,不覺狂喜,原來他已經查到了四個來歷不明的人,在秘密監視,這姓張的便是其中之一。

楊以德有個得力的手下,是探訪第三隊的隊長,姓麻,恰好又是麻子,因而麻麻子的外號,格外響亮。那四個來歷不明的人,就歸這一隊監視,所以楊以德便找了他來問。

「你看!象不象姓余的?」

「象!」麻麻子答說:「余本強一定是化名。」

「現在還在不在?」

「怎麼不在?剛才還有報告來,中午在侯家後的窯子里。」

「那還等什麼?」楊以德問。

「不行!這傢伙扎手,會把式,沒有五六個人,動不了他。」麻麻子說:「而且腰裡總是鼓鼓的,說不定也揣著個炸彈,逼急了一鍋煮,抓不住活口,反饒上幾個,不合算。」

「那麼,你說該怎麼辦呢?」

麻麻子認為只可智取,到深夜出其不意,悄然掩捕,方能成擒。楊以德自然同意。這晚親自出馬,翻牆入內,將這個酒後酣卧的「要犯」從床上揪了起來。

「何必如此!」那人神色泰然地說:「我又不是鼠盜狗竊,跟你們走就是。」

「好!你是條漢子。不過,朋友,聽說你手底下很來得,咱們只好先個人後君子了。」

楊以德吩咐手下,將張榕雙手反剪,外面替他罩上長袍,扶上車直駛探訪局。

在楊以德的籤押房中,姓張的坐著受審。他說他叫張榕,字蔭華,撫順土著,還是個漢軍,累世充任福陵的「守護役」。他也承認跟吳樾是好朋友,知道他的一切計畫。吳樾向主暗殺,這次進京本想不利於鐵良,其後因為朝廷決定立憲,怕民心受了盅惑,不願革命,所以改為向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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