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節

當日俄醞釀談和之時,從天津到南京城,冠蓋往來,有好些大事正在發端。

這些大事都屬於新政。從辛丑迴鑾以來,花了三四年的工夫,慈禧太后才被說服,實行新政為奮發圖強的不二法門。但新政經緯萬端,有些可以不受局勢的影響而逐步推行的,如廣設學校、振興商務等等,而有些經世立國的大計,非局勢相當穩定,不能舉辦。

如今日俄戰爭行將結束,東三省的收回,在美國的支持下,似更有把握。所以軍機處、北洋大臣衙門、湖廣總督衙門都大忙特忙,定方針、擬條陳、立計畫,函電交馳,一些被有意、無意所擱置的大事,開始發動了。

不過,在發動這些大事之先,估量前途,各有各的看法,也各有各的顧忌。袁世凱與張之洞的看法接近,實行新政,首須排除障礙,如王文韶在位,徹底廢除科舉則不可能,因而士林多觀望之心,學校難期普遍設立。結果是王文韶被開去軍機大臣的差使,而徐世昌因為瞿鴻璣對他的印象還不壞,在奕劻的力保之下,成了「打帘子軍機」,在軍機大臣中「學習行走」,並署理兵部左侍郎。

另有些人,主要是一班親貴及滿漢之見甚深的人,對袁世凱的疑忌,日深一日,但有奕劻為他暗則撐腰,明則揄揚,動輒問說:「去了袁慰庭,誰能替他?尤其是練兵,更少不得此人!」這話很能塞人的口,想來想去,唯一的善策,是找一個可以接替袁世凱的人。當然,這個人要從旗人中去找。

於是,日本士官第一期出身的鐵良,得以脫穎而出。先由未任實缺的道員,一躍而為戶部右侍郎,上年四月轉任兵部左侍郎,不久便奉到密旨,在自京至江蘇各省中,清查庫藏及武備。此行歷時半年,經過江蘇、安徽、江西、湖南、湖北、河南六省,所至之處,盤查藩庫,校閱營伍,附帶考查炮台、水師及武備學堂,回京復命時,上了一個數萬言的奏摺,細陳各省軍隊的實況,從慈禧太后到兵部的司官,沒有一個能把這個拖沓瑣碎的奏摺看完,但有這樣一個印象:鐵良辦事很認真。

此外,對於各省的收支,亦有詳細奏報,且有整頓稅收的建議。最有關係的是,奏請兩湖設在宜昌的土膏稅捐局,改組為兩湖、兩廣、江蘇、江西、安徽、福建的八省土膏總局,徵收土產、鴉片的統捐,「一稅之外,聽其所之」,如非「落地銷售」,不另徵稅。較之以前的厘金,逢關過卡,節節抽收,輕得太多。稅輕則私減,稅收必可大增。練兵處奏定,各省只照未設土膏總局以前的額數提撥,溢收之數,專案存貯,作為練兵之用。

因此,鐵良又予親貴一個印象:不但知兵,亦善理財。這便可以賦練兵籌餉的重任,將來取袁世凱而代之。所以緊接著徐世昌的任命以後,慈禧太后派鐵良署理兵部尚書,與徐世昌會辦練兵事宜,而且已內定派在軍機大臣上行走。

除此以外,還有些緊要的差缺調動,最令人矚目的,一是趙爾巽外放為盛京將軍,準備接收東三省,一是八省土膏總局總辦,簡派貴州巡撫柯逢時充任。

這個職位,一望而知是日進斗金的好差使。在鐵良的原奏中說:「總辦八省稅捐,責任綦重,現充該局總辦補用道孫廷林,雖稱熟悉情形,究恐難資統攝,應請特派大員管理。」

話雖如此,總以為所謂「大員」也者,無非外任監司、內任京堂的三品官而已。因此,自問有此資格的人,紛紛活動,削尖了腦袋往上鑽,卻未想到會落在當過封疆大吏的柯逢時頭上。

原來其中別有作用。這柯逢時是光緒九年癸未的翰林,字遜庵,湖北武昌人,做京官時是個正人君子,但一任陝西學政,再遷兩淮鹽運司,素行頓改,揣摩風氣,多用心計,參劾屬員。條舉新政,一時有能員之稱。因此,岑春煊一到任,將廣西巡撫王之春攆走,朝廷即以柯逢時繼任。

其實岑春煊移節廣西,指揮剿匪。「督撫同城」往往勢如水火,何況是岑春煊當總督?

岑春煊當然不會將柯逢時放在眼裡,遇事獨斷獨行,根本就沒有巡撫參與的餘地。柯逢時心想,廣西巡撫不比廣東巡撫,自己的權柄無端為岑春煊所奪,這口氣實在有點咽不下,一直在找機會,想辦法,要給岑春煊一個難堪。

辦法想出來了。岑春煊是貴公子出身,儘管動輒參劾屬下貪污,他本人只是不拿錢回家,起居享用,並不委屈。行轅中經常有宴會,亦經常傳戲班子以娛賓客。

柯逢時便是在這件事上想出來的辦法。有一天遇到岑春煊傳戲,他親自帶著撫標兵丁,守在路上,戲班子經過,問明去向,即以「時值用兵,益禁戲劇」的理由,勒令戲班子中途折回,岑春煊得知消息,氣得暴跳如雷,可是一時竟無計可施。

睚玭之怨必報的岑春煊,由此開始,多方面打聽柯逢時的劣跡,準備拿住把柄,狠狠參上一本,不但革職,還要查辦,不但查辦,還要下獄,方解心頭之恨。

照他的估量,柯逢時必有貪墨之行,因為他在未調廣西巡撫以前,曾以江西藩司署理過十一個月的巡撫,政聲甚劣,相傳他離任時,江西人以一聯一額贈行,對聯集句:「逢君之惡,罪不容於死;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平頭嵌「逢時」二字。橫額則是大聲疾呼,群起而攻:「伐柯伐柯!」罵得刻毒,足以解恨。又有人說,這一聯一額出自王湘綺的手筆,柯逢時對他,亦猶如岑春煊之於柯逢時,恨之刺骨而無可如何。

但是,在廣西竟抓不住他的把柄,於是有人為岑春煊解嘲:「柯遜庵震於大帥的威望,想貪不敢貪。節杖所至,真足以廉頑立懦。」這話自然能使岑春煊得意,但還是饒不了柯逢時,在奏報軍情時,夾了一個附片,說柯逢時「遇事執拗,不達軍情」,人地不宜,奏請開缺。這與貪污瀆職不同,只能調任,不能處分,便拿他與貴州巡撫對調。廣西是中省,貴州是小省,這一調無形中等於作了懲罰,在岑春煊當然快意,而柯逢時則大感委屈,因而託病不肯到任,卻攜了在江西所積的宦囊,遠遊京津,由同年榮慶的介紹,搭上了奕劻的一條線。不過,他之能夠巴結上這個多少人垂涎的好差使,一半固得力於對奕劻的孝敬,一半卻由於他膽敢捋岑春煊的虎鬚,袁世凱認為應該獎勵的緣故。

就在上諭:「大學士王文韶,當差多年,勤勞卓著。現在年逾七旬,每日召對,起跪未免艱難,自應量予體恤,著開去軍機大臣差使,以節勞勩。」的第三天,由袁世凱領銜,會同湖廣總督張之洞、署理兩江總督周馥,聯名入奏,請於十二年後實行立憲政體。接著,下了一道上諭:「方今時局艱難,百端待理,朝廷屢下明詔,力圖變法,銳意振興。數年以來,規模雖具,而實效未彰,總由承辦人員,向無講求,未能洞達原委。似此因循敷衍,何由起衰而救顛危。茲特簡載澤、戴鴻慈、徐世昌、端方等,隨帶人員,分赴東西洋各國,考求一切政治,以期擇善而從。嗣後再行選派,分班前往。其各隨事諏詢,悉心體查,用備甄采,毋負委任。」

旨意中不提憲政,袁世凱等人奏請立憲的原折亦留中不發,朝廷的意向就很明顯了。好些自命識時務的功名之士,為了東西洋的立憲政體,尤其是日本「明治維新」,繼以立憲所獲致的實效,買了好些書日夜鑽研。「虛君制度」、「責任內閣」、「上下院議員」、「行使同意權」等等名詞,琅琅上口,滿以為重臣會奏的摺子一發抄,必是廣咨博議,那時應詔陳言,平步青雲,富貴可期。如今是都落空了。

幸好,上諭中有「嗣後再行選派,分班前往」的話,可見朝廷對遣官考查政治,視作經常應辦之事,不論如何,出洋去走一趟,總是好事。所以仍舊有些人很起勁,上條陳、上說帖,都在「洞達原委」這句話上大作文章。奉派考察的四大臣的書桌上,無不堆滿了這些文章。

可是沒有一個人肯下工夫去細看,因為都知道朝廷此舉,是搪塞民意,根本沒有什麼「還政於民」的打算。那些「離經叛道」的文字不看沒有事,看了難免印入腦中,一不小心,形諸口頭,尤其是在奏對之時,更為不妙,所以是不理會的好。

因此,這一下各有各的打算,有的是巴結差使,有的為了長身價,有的志在廣見聞,其中端方是想到海外去搜購古董,而載澤則另有深心。

原來自載灃赴德謝罪歸來,談起瀛海之游的見聞,親貴中都憬然有悟,歐洲的王室,安富尊榮,長享太平歲月,都有一套維繫地位的巧妙手段,譬如德國是由親貴典軍,將兵權抓在手裡,才能保證政權於不墜,所以載灃已經奏明慈禧太后,將他的兩個胞弟,老六載洵、老大載濤,送到德國去留學,一個學海軍,一個學陸軍。

除此以外,當然還有別樣方法,但非實地考察,不能明了。考察又非與王室交遊,不能悉其底蘊,而交遊必須地位相當,是故非派親貴不可。但派到載澤,卻別有緣故。

載澤是疏宗——聖祖第十五子愉郡王胤禑,四傳為「奕」字輩,其中有個奕棖,有七個兒子,頂小的就是載澤。幼年隨母入宮朝賀,以偶然的機緣,頗得慈禧太后的憐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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