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節

回到北洋公所,已有盈門的訪客。以前李鴻章督直時,每次進京寄寓賢良寺,亦有這樣的盛況,所不同的是訪客的身分。李鴻章自同治十三年文華殿大學士去世,接替了他的殿閣,即為內閣首輔,而且既是中興勛臣,又是翰苑前輩,所以紅頂花翎的賓客,無足為奇。

這一層上頭,是袁世凱無論如何比不上的。他的訪客,不是京堂,便是道員,尚書侍郎大致都是前輩,聽說他來了,充其量派名聽差持名刺致意而已,翰苑中人,更是絕無僅有。

較之李鴻章當年,相形遜色,自不待言。不過,這也有好處,那些來訪的京堂、道員,大致不是謀差,便是託事,可以不見,見了亦只是三五句話,便可打發。

但有位訪客,卻是不能不見,而且一見便有談不完的話,那就是外務部會辦大臣,兼內務府大臣的那桐。

「聽說一到就叫起。」那桐笑著恭維:「四哥的簾眷,可真是越來越隆了。」

「得,得!琴軒!」袁世凱撇著京腔說:「你可別給我念喜歌兒了!一到就叫起,可不是好事。」

「談了些什麼?」

「談張季直給我的一封信……。」

聽不到幾句,那桐的臉上,笑容盡斂,袁世凱本就疑心其中有文章,見此光景,越覺所疑不虛,因而亦就纖細不遺地,將慈禧太后問及此事的經過,都說給他聽。

「必是瞿子玖給你下了葯了!」那桐用低沉的聲音說:「四哥,你可得留點兒神,有兩件事,很有人在議論。」

「那兩件?」

「一文一武!文的是你跟張香濤主張廢科舉,張香濤的火候夠了,別人不敢拿他怎麼樣。你可犯不著得罪王夔老、瞿子玖他們。」

「原來瞿子玖也是主張維持科舉的?」

「當然羅!不然那裡來那麼多門生、小門生?」「啊,啊!原來如此!」袁世凱恍然有悟,接著又問:「一武呢?說我練兵太多?」

「對了!練兵就要費餉,自然有人不高興,有個說法很可怕,說是內輕外重,尾大不掉!」

袁世凱矍然而驚,「這是瞿子玖的說法?」他問。

「你不用問是誰的說法!反正上頭能聽得到。」那桐又說:「瞿子玖上次雖碰了個大釘子,簾眷未衰,所以毫無怯意,仍舊跟岑三很近,幾乎每半個月就有信件往來。」

袁世凱只點點頭說:「琴軒,你是知道我的,忝在北洋,我的責任很重。如今別的不必說,只說日俄開戰這件事好了!」

袁世凱頓一下,繼續說:「兩幫混混,在人家家裡打得一塌糊塗,作主人的倒說『嚴守中立』,這不是笑掉人大牙的話嗎?為了所謂『守中立』,我不知道費了多少事,為的是希望日本勝了,東三省還有物歸原主的希望,倘或俄國勝了,咱們就撤到山海關也還不知道守得住守不祝那時候練兵就不止一鎮、兩鎮了!」

「我知道你的苦心,可是別人不知道。練兵要籌餉,四哥,」那桐規勸著,「你也別太自討苦吃。」

「我何嘗願意自討苦吃?時勢所逼,只有儘力而為,兵我是得練。」

「餉呢?」那桐說道:「你可不比李文忠那個時候。」

「有土斯有財的道理是這樣的。」袁世凱說:「如果兩江、兩廣在咱們自己手裡,我怕什麼?」

「兩廣?」那桐吐一吐舌頭,「你不怕岑三跟你拚命?」

「別人怕岑三,我不怕他。」

「啊!」那桐突然說道:「我想起來了,我給你做個媒如何?」

「給我做媒?」袁世凱愕然。

「你看我,」那桐失笑了。「說話都說不利落了。我給府上做個媒,一個是人家看中了你的一位少君,一個是我聽人說起,似乎門也當,戶也對!」

「是那兩家高門?」

「先說看中五世兄的,不是外人,是陶齋。」那桐問道:「莫非他沒有在你面前提過?」

「原來是陶齋。」袁世凱得意地笑道:「他的眼力真不壞!」

原來袁世凱這時已有五位夫人,六個兒子了。長子克定,字雲台,是元配於夫人所出。

次子克文,三子克良同母,就是袁世凱的三位「高麗太太」中的第二位金氏,在姨太太中是第三位。另外兩位「高麗太太」,一姓白,生子克權,排行第五;一姓李,生子克瑞,排行第四。大姨太沈氏無出,五姨太楊氏生子克桓,排行第六。

袁家「克」字排行的這六位兄弟之中,資質最好的是老二克文與老五克權。克文字豹岑,這年才十五歲,聰明絕頂,但與他的長兄相反,不喜經濟實用之學,而講究詞章,喜歡金石,旁及音律,凡是所謂「雜學」,無不涉獵,已頗有些名士派頭了。

克權字規庵,年方十歲,已通平仄,能夠做詩了。讀書不但敏慧,而且中規中矩,頗為袁世凱所鍾愛。袁家的賓客,凡曾見過克權的無不譽為跨灶之子,端方尤其讚賞,所以托那桐來做媒,說來絕非意外。

「怎麼樣呢?」那桐問道:「能賞我做媒的一個面子不?」「言重,言重!」袁世凱答說:「以我跟陶齋的交情,不是老哥所命,我還能有什麼話說?只不知道是陶齋的那一位小姐?」

「當然是最小的那個。」那桐答說:「長得很俊,家教也好。」

「那更沒話說了。」袁世凱又問:「還有一家呢?」

「是張安圃。」那桐說:「安圃多子,最小行十二,名叫元亮的那一個,頭角崢嶸,跟你家大小姐年歲相當,你看如何?」

那桐所說的張安圃,就是現任廣東巡撫張人駿。張人駿的叔叔張佩綸,很看不起袁世凱,但張人駿跟他的關係不同,袁世凱當山東巡撫時,張人駿是他的藩司。張元亮他也見過,只是年歲方幼,已不大記得起了。

「琴軒,」袁世凱對這頭親事,覺得需要考慮,便找個借口,「兒子的親事,我可作主,嫁女兒就不同了。請讓我跟內人、小妾商量了再說!」

「當然,當然!」那桐連連點頭,「我改天來聽信兒。」

袁家眷屬都在天津,那桐總以為袁世凱要等回去以後,跟於夫人以及他的長女伯禎的生母二姨太太商量停當,才有迴音。那知不然,第二天便有了消息。

原來袁世凱這天晚上,通前徹後想了一遍,忽有省悟,正途出身的大老,有大門生、小門生為之羽翼,一旦入閣拜相,勢力已遍布京里京外,根深蒂固,不易摧折。從前左宗棠鬥不過李鴻章,李鴻章又鬥不過翁同龢,道理都在這上頭。自來宦途中最重師門之恩、同門之誼,說是尊師重道,無非門生話,究其實際,無非富貴相共,休戚相關,門生捧老師,老師提拔門生而已。

論到這一層關係,自己決不能跟瞿鴻璣相比,不過別人有門生,自己有兒女,兒女親家之親密,決不下於師生。他在想,長子克定已經成婚,娶的是吳大澂的女兒;次子克文亦已定親,定的是籍隸安徽貴池,當過駐英公使,廣東巡撫劉瑞芬的孫女兒。這兩家都是高門,但親家與親翁,皆已下世,無足為助。如今與端方、張人駿結成親家,彼此呼應,緩急可恃。尤其是張人駿在廣東,力雖不足以箝制岑春煊,至少可以使他稍存顧忌,若有機會扳倒岑三,張人駿順理成章地升任總督,那一來自己的勢力就非瞿鴻璣所可輕侮了。

既已作了決定,便無須再費周折,袁世凱直截了當地告訴了那桐,願以長女許配張家。

為了照顧自己所說過的話,他附帶說明,已經用電報徵得於夫人及二姨太的同意。

這對做媒的那桐來說,面子十足,當然也很高興,特設盛宴款待袁世凱,但設席不在他的頗饒花木之勝的金魚衚衕住宅,而是借慶王府的花廳,這是為了遷就奕劻這位特等陪客。

因為照規制,親王、郡王是不赴大臣家的宴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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