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節

為了六十萬銀子損失,慶王府的門包又漲價了。而且,規矩更嚴,絕無通融,沒有門包便不能進門。也有些不打聽行情的老實人,看到慶王奕劻的煌煌手諭,高貼在壁,嚴禁收受門包,竟信以為真,以致枉勞腳步的。

有個進京公幹的河南學政林開謨,公畢回任,照例遍謁顯要而辭行,最後只剩下奕劻一處,去了三次未見到,不免口發怨言。

「京里各位大臣都見過了,只要見一見王爺,就可以動身了。那知道這麼難見!」

「要見也容易。」慶王府的門上微笑說道:「意思到了,自然就往裡請了!」

「意思到了?什麼意思?」

門上看他象是個書獃子,便老實說道:「我就說給林大人吧,得賞個門包。」

「管家你看!」林開謨指著壁上的條諭:「王爺有話,我怎麼敢?」

「王爺的話,不能不這麼說,林大人,你這個錢也不能剩」林開謨倒不想省這筆錢,無奈未曾預備。如果派人回客棧去取,未免耽擱工夫,因而不免躊躇。

正當此時,一輛藍呢後檔車疾馳而至,車帷掀處,出來一個紅頂獅補的徐世昌,一見林開謨便問:「老世叔還沒有出京?」

原來林開謨的父親叫林天齡,同治初年的名翰林之一,曾入選在弘德殿行走,不過所教的是為穆宗伴讀的恭忠親王長子載澂。當時少年親貴中,載澂的資質無雙,而淘氣亦算第一,戲侮師傅,無所不至,每每學林天齡那種大舌頭的福州官話,隔室相聞,可以亂真。林天齡情所不堪,堅決求去,老恭王為了表示歉意,設法放了他一個江南考官。有個門生鎮江人,名叫支恆榮,後來點了翰林,是徐世昌會試的房師,所以徐世昌成了林天齡的小門生,算起輩分來,自然該叫林開謨為「世叔」。

「我來見王爺。」林開謨答說:「那知道王府還有……。」

「我知道,我知道!」徐世昌不讓他說下去,「老世叔,你等一等。」

等不多久,門上來說:「王爺請!」這自然是徐世昌一言之功,而門上的臉色不會好看,亦是可想而知的事。

送走了徐世昌與林開謨,奕劻接見一個等候已久的訪客。

此人名叫周榮曜,身分相當奇特。

周榮曜戴的是暗藍頂子,官居四品,但他一直是個書辦,粵海關管庫的書辦,手眼通天,發了幾百萬銀子的大財。從李鴻章、譚鍾麟到德壽,歷任兩廣總督,大都對他另眼相看,但從上年夏天起,便遇到剋星了。

這個剋星就是岑春煊。他一到任,先參武官,後參文官。南澳鎮總兵潘瀛、柳慶鎮記名總兵唐生玉革職充軍,千總潘繼周軍前正法。文官之中,首當其衝的是,在廣東有能員之稱的南海知縣裴景福,岑春煊參他「聲名狼藉,請革職看管」,一面出奏,一面拘禁,出告示接受控訴。那知裴景福也很厲害,不知使了什麼手腕,竟無人出面檢舉。於是裴景福自請罰鍰助餉,岑春煊無奈,只得照準。釋出以後,裴景福走錯了一步,私下逃到澳門。這一來反而授人以柄,岑春煊幾番交涉,不得要領,一怒派兵艦到澳門,非提回裴景福不可。結果引渡回省,奉旨充軍新疆。

岑春煊有參屬員的癮,三日一小參,五日一大參,最後參到了吳永頭上。

吳永是辛丑迴鑾那年,放的廣東高廉道。岑春煊到任,改調雷瓊道,曾為韓愈、蘇東坡謫居之地的海南島,即為轄區。此一調在吳永已覺委屈,而岑春煊意猶未足,一個摺子參了十一個人,以吳永居首。

照常理說,通折參劾,自然是列名越前,處分越重,從無例外之事,居然出現了例外!

岑春煊對吳永所擬的處分是「請開缺送部引見」,而以下十名,重則查抄遣戍新疆,輕亦革職永不敘用。這樣做法,看起來似乎不忘昔日香火之情,其實用心甚深。

因為,岑春煊知道吳永的簾眷未衰,如果處分擬得太重,慈禧太后會不高興。如今與情節重大的劣員同列,且居首位,暗示吳永的官聲,比應該抄家充軍的人還要壞,而故意減輕處分,是仰體上意,曲為回護。倘或以下十名皆獲嚴譴,則居首的吳永,又何能獨輕?

那知慈禧太后一看這個摺子,頗不以為然,問軍機應該如何處置?慶王不答,瞿鴻璣開口。

他已很有意結納岑春煊,所以正色陳奏:「國家兩百多年的制度,封疆大吏,參劾屬員,沒有不準的。這個摺子當然照例辦理。」

「吳永這個人很有良心,想來他做官亦不會壞。這個摺子,我看留中好了。」

「岑春煊所擬吳永的處分太輕,送部引見以後,皇太后如果要加恩,仍舊可以起用。」

「這又何必多此一舉?」

「跟太后回奏,」瞿鴻璣說:「岑春煊摺子裡面,還有好幾個人,情節重大,似乎未便因為吳永一個人,把全折一起留中。」

慈禧太后微感不悅,「我只知吳永這個人很有良心,他做官一定錯不了的,象吳永這樣的人,岑春煊都要參他,天下該參的官,可就多了。」她停了一下,右手微拍御案,加強了語氣說:「岑春煊向來喜歡參人,老實說,亦未必情真罪當。

這個摺子,我還是主張留中。」

「岑春煊實心任事,如今又在整飭吏治的時候,他的這個摺子如果留中,會助長貪墨之吏的僥倖之心。而況,全折以吳永居首,想來其中必有不堪的情事,如果皇太后能面加訓誡,亦是保全吳永之道。」

瞿鴻璣自覺這話說得很冠冕,可以為岑春煊爭得個十足的面子。那知他對吳永的觀感,恰與慈禧太后深印心版的記憶相反,誰說吳永不好,在慈禧太后便不以為然。持之愈力,惡之愈甚,終於激得老太后勃然變色!

「難道岑春煊說壞的人,就定準是壞的?我知道岑春煊的話,不十分可靠,我知道吳永一定不會壞的!由此推想,別的人亦未見得准壞!」她連連擊案,「留中!決計留中!我是留中定了!」

這模樣竟是與瞿鴻璣嘔氣。不但慶王奕劻,面如土色,連重聽的王文韶與鹿傳霖亦覺膽戰心驚。瞿鴻璣碰了這麼一個自入軍機以來從未有過的大釘子,那張清癯的臉,自是更顯得蒼白。

退值回府,瞿鴻璣少不得將廷爭經過,馳函廣州。岑春煊自然覺得無趣,不過倒是學了個乖,知道以後要參人,必當細敘劣跡。參吳永是弄巧成拙了,倘或臚列罪過,慈禧太后即便有心庇護,至少要經過派員徹查這套遮人耳目的手續,不至於全折留中,便宜了另外那十個人。

另外的那十個人之中,就有周榮曜在內。僥倖逃過這一關,依舊驚出一身冷汗,他知道岑春煊始終放不過他,遲早還會動手,趁這前折未准,後折未上之間,若不早自為計,禍至無日。

因此,他不動聲色地在暗中作了打算。第一步是派人到京加捐一個四品銜;第二步找內務府的門路,結納了李蓮英;第三步才是親自進京活動。

人還未到,已有八十萬銀子匯到京里,但這樣的闊客,卻住在東河沿的一家普通客棧中。衣飾樸實無華,盡量避免招搖,而出手驚人,慶王府的門包送了五百兩,比他人多七倍之多。因此,頗有人替他在奕劻面前說好話,而奕劻亦就不以等閑視之了。

及至一見了面,奕劻不免詫異,亦有些失望,實在看不出周榮曜有何長處?加以語言隔閡,更覺話不投機,所以椅子尚未坐熱,主人就端茶送客了。

這個官場中的規矩,周榮曜是懂的,急忙站起身來,從袖子里掏出一個紅封袋,雙手捧上,說一句:「王爺備賞。」

奕劻不接,只說:「千萬不可以,千萬不可以!」

周榮曜是經過指點的,知道這句話在奕劻有時候一天要說上好幾遍,正如王府的門上所言:「王爺的話不能不這麼說」,自己的「錢可也不能時。便將紅封袋放在桌上,行禮辭出。奕劻送了幾步,等周榮曜謙請「留步」時,哈哈腰回身便走,順手撿起紅封袋,用兩指拈出銀票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竟是四萬兩的一張特大紅包!

於是他對周榮曜的觀感復又一變,當然也會想到,出手如此,必有所欲。正好那桐來訪,順便就提到此人。

「粵海關有個姓周的,你見過沒有?」

「見過。」那桐答說:「人不壞。」

「他進京來想幹什麼?」

周榮曜進獻的數目,那桐是知道的,他也很得了些好處,自然要盡些心力。「周榮曜出身雖不高,人很能幹,精通洋務,善於應酬。如果派到那一國去辦交涉,倒是一把好手。」

「他是想當公使?」

「派到小國,似乎不礙。」

奕劻想了一下,點點頭說:「這要等機會。你既然跟他認識,必有見面的機會,托你帶句話給他,我會替他留意。」

「是!」那桐略停一下說:「他也跟我說過,倘蒙王爺栽培,另外還有孝敬。」

奕劻又想了一會兒,「事情很難,再說吧!」他又問:「你是從署里來?有什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