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節

傷勢痊癒,王竹軒在元宵那天第一次出門,第一家要到的,就是慶王府。向奕劻父子磕頭拜年,重賞下人。

過了兩天,專誠發貼子,請載振吃春酒,快啖豪飲,盡釋前嫌,反倒是載振,不無歉然之意。只是略一提到那個「誤會」,便為王竹軒亂以他語。看起來竟是真的一小芥蒂。

王竹軒看看時機成熟了,將蔣式瑆請了來,置酒密談:「性甫,」他問:「你記得我去年說過的話?」

「當然記得!」蔣式瑆說,「昨兒我看報紙,俄國已經佔了奉天,日本在旅順口又沉了好幾條船,越打越熱鬧了。」

「是的!」王竹軒說,「『慶記』有筆款子,本來分存正金跟道勝,就為日俄開戰,提出來轉存滙豐。那時候我不敢告訴你,為的是第一,不知道慶記會不會變主意。照現在看,存在滙豐不會動了。」

蔣式瑆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何用意,只點點頭問:「第二呢?」

「第二,那時候我跟載振剛有『過節』,不便動他的手。現在,」王竹軒說:「可以了!」

「可以什麼?」

「你想不想弄二、三十萬銀子花花?」

「四哥……。」蔣式瑆只覺得心跳氣喘,一再在心裡對自己說:把心定下來,把心定下來!

「我知道你的情形,以前愛莫能助,如今可確定有把握,能讓尊閫對閣下另眼相看了。」

這話卻真的說到了蔣式瑆心坎深處,原來他有一段難言之隱。續弦娶了王家的一位老小姐,陪嫁的首飾與現款,約莫有一萬兩銀子。這個數目,在豪富之家算不了什麼,而在窮京官眼中,就很了不起了。蔣式瑆自覺是發了一筆財,散漫花錢,毫不在乎。曾幾何時,現款消竭,便變賣太太的首飾,不上三年工夫,搞得捉襟見肘,而已擺出來的場面,一下子又收不回攏。為此,夫婦反目,很大吵了幾常當然,說起來是蔣式瑆理屈,只好隨太太又哭又罵,悄沒聲地避之大吉。

現在聽王竹軒的話,決非開玩笑,心裡在想,別說二、三十萬,只要有三、五萬銀子,那怕把官丟了都值。因而站起身來,一躬到地,口中說道:「四哥,我知道你是財神爺,必能挽救我的窮!想來其中總還有個說法,若有所命,無不遵辦。」

「言重!言重!你請坐了,我們從長計議。」

「是!」蔣式瑆拉一拉椅子,靠近了王竹軒。

「性甫,我不知道你膽夠不夠大,若是夠大,事情就好辦了。」

「當然!只要事情好辦,我的膽子就夠大。」

「膽子大得如何地步?敢不敢參慶記?」王竹軒逼視著他問。

「敢!」蔣式瑆毫不遲疑的回答,接著又問:「是誰想參他?」

「是你自己,你參了慶記,就有二三十萬銀子進帳。」

「有這樣的事?」蔣式瑆說:「果真如此,莫說參慶記,就參老太后我也干。」

「好了,好了!莫說題外之話。性甫,你過來,聽我說。」

兩人腦袋並在一起,王竹軒用低得僅僅只有對方聽得見的聲音,授以奇計,蔣式瑆心領神會,連連點頭,臉上的笑容,濃得化不開了。

聽完,蔣式瑆不作聲,收斂笑容,凝神細思,好一會才開口,「四哥,」他說:「這件事措詞要巧,不然,就會『淹』掉!那一來,白費心機。」

「也不能算白費心機。事情不成,你的名氣響了。所謂『直聲振天下』以後怕不扶搖直上?」

「對!非利即名,兩樣總要佔一樣,我回去就辦。」

機會很巧,恰有一個極好的題目,可以做那篇參劾慶王奕劻的文章。

戶部在籌設銀行,官商合辦,資本定為四百萬兩銀子,由戶部籌一半,另一半招商入股,月給利息六厘,已經奉旨核准。但商人的反應甚為冷淡,因為咸豐年間發行過鈔票,戊戌政變以前又辦過昭信股票,結果信用並不昭著。白花花,沉甸甸的現銀,換幾張花花綠綠的廢紙,未免太冤!所以「招商入股」,困難萬分。戶部尚書鹿傳霖,為了號召起見,表示自己首先要入股,以為倡導,而言者諄諄,聽者藐藐,至今還沒有人入股。

蔣式瑆就以此事發凡,道是「中國曆來情形,官商本相隔閡。自咸豐年間舉行鈔票,近年舉辦昭信股票,鮮克有終,未能取信於天下,商民愈涉疑懼,一聞官辦,動輒蹙額,視為畏途。戶部堂官尚能悉心籌劃,尚書鹿傳霖向眾宣言,擬首先入股,以為之倡。而外間票號議論,仍復徘徊觀望,不肯踴躍爭先。鹿傳霖平日於操守二字,尚知講求,即令將廉俸所入,悉以充公,為數亦復有限。」

對鹿傳霖略捧數語,作為轉折的張本,接下來,筆鋒立刻就掃到奕劻:「臣風聞上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俄、日宣戰消息已通,慶親王奕劻知華俄銀行與日本正金銀行之不足恃,乃將私產一百十二萬金,送往東交民巷英商滙豐銀行存放。該銀行明其來意,多方刁難,數回往返,始允收存,月息僅給二厘。鬼鬼祟祟,情殊可憫。」

第三段便是對奕劻的大張撻伐:「該親王自簡授軍機大臣以來,細大不捐,門庭如市。

上年九月間經臣具摺奏參在案,無如該親王曾不自返,但囑外官來謁,一律免見,聊以掩一時之耳目,而仍不改其故常。是以伊子起居飲食,車馬衣服,異常揮霍不計外,尚能儲此巨款。萬一我皇上赫然震怒,嚴詰其何所自來?臣固知該親王必浹背汗流,莫能置對。准諸聖天子刑賞之大權,責以報效贖罪,或沒入贓罰庫,以懲貪墨,亦不為過。」

果然是如此要求,就要慈禧太后為難了!不是徹查嚴辦,就是留中不發,即所謂「淹」掉。而以目前奕劻的簾眷來說,慈禧太后多半會將奕劻召來罵一頓了事。因此,蔣式瑆必須為奕劻作一開脫,亦即是自我轉圜,這篇文章做出來才有用。這就見得機會巧,措詞才能妙了。他說:「聖朝寬仁厚澤,誼篤懿親,若必為此已甚之舉,亦非臣子所願聞也。應請於召見該親王時,命將此款由滙豐銀行提出,撥交官立銀行入股,俾成本易集,可迅速開辦。而月息二厘之款,遽增為六厘,於該親王私產,亦大有利益,將使天下商民聞之,必眾口一辭曰『慶親王尚肯入此巨款,吾儕小人,何所疑懼?』行見爭先恐後,踴躍從事,可以不日觀其成矣!」

御史上折,名為「封奏」,直達御前,皇帝看過,不作任何表示,原件用黃匣子裝了,送呈慈禧太后。

由於蔣式瑆聽了王竹軒的教導,有意將存款數字加了一倍,慈禧太后不覺動容,特意將皇帝找來,問他的意見。

「這蔣式瑆說話,好象很在情理上頭。不過,要不要辦,還是請皇額娘作主。」

「當然要辦!不辦,豈不是認定奕劻貪污,而我是包庇他了。」慈禧太后又說:「奕劻如果真的有那麼多現款,存在洋人的銀行里,那可太不對了!」

於是召見軍機時,當面將摺子交了下去,慶王一看,臉都嚇黃了,趴下來碰了兩個響頭,口說:「請皇太后、皇上徹查。」

「奕劻!」慈禧太后問道:「你到底有款子存在滙豐沒有?」

「沒有!」奕劻斬釘截鐵地說。

「沒有最好!」慈禧太后欣慰地,「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我要派人查。」

「是!」奕劻又碰個頭,「奴才請旨,暫且迴避。」

「也好!」

等奕劻退出殿去,君臣商議派誰徹查。瞿鴻璣回奏:「向例查核此類案子,應請旨特簡親貴辦理。不過,滙豐銀行是洋商所辦,以天滿貴胄,跟洋商去打交道,倘或禮數不周,語言不和,有傷國體,臣以為此案應屬例外,請旨派大臣徹查好了。」

「說得是!」慈禧太后略想一想,「清銳是少不了的,再要一個,我想,就是鹿傳霖去吧!」

「是!」鹿傳霖答應著。

於是,即刻擬旨,在照錄蔣式瑆的原奏以後,「上諭軍機大臣等,蔣式瑆奏,官立銀行請飭親貴大臣入股,以資表率一折,據稱滙豐銀行慶親王奕劻有存放私款等語,著派清銳、鹿傳霖帶同該御史,即日前往該行確查具奏。」

這清銳是左都御史,接到上諭,立刻去拜會鹿傳霖,商量確查的步驟。

「上諭上說即日,自然今天就去,又說『帶同該御史』,這蔣都老爺是貴屬,請老兄傳諭,等他一來,馬上就走。」

「是,是!」

清銳答應著,立刻派人將蔣式瑆找了來,少不得先有幾句話問。

王公大臣對翰詹科道,向來很客氣,清銳雖然是督察院的堂官,亦不敢以部屬視蔣式瑆,相對而坐,口稱「性翁」。

「性翁這個摺子中所敘的情節,不知道何所據而云然?」

「自然有根的,這一層,請大人放心好了。」

「是的,請教性翁,」清銳又問,「不知是聽誰所說?」

「這,」蔣式瑆歉意地笑笑,「可就不必奉告了。」

「好!你不肯說,我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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