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節

就在簡派練兵處各項差使的上諭明發的第二天,日本公使內田康哉謁見奕劻,秘密告知,日俄為了朝鮮與東三省的利害衝突,談判已將決裂,日本已開始備戰。內田表示,日本對俄國的擴張,極力阻遏,亦是為了中國的安全。因此,一旦日俄開戰,日本希望中國中立。

接著,駐日公使楊樞亦有電報,說日本外相約見楊樞,所談內容與內田所告,完全相同。奕劻大為焦急,倒不是怕日俄兩國在中國領土上開火,百姓大受池魚之殃,而是怕他這兩年積聚起來的私財不保。

奕劻的貪名,早就傳布在外,自從掌樞以後,越發無所忌憚。除了每個月由北洋公所送三萬兩銀子供家用以外,另外還有公然需索的門包,三種名目,每個門包總計要七十二兩銀子。王府的下人,從「門政大爺」到灶下婢,只管膳宿,不給工錢,全由門包中提出一半來均分,另外一半「歸公」。凡是外宮進京,京官外放,都要謁見,每日其門如市。加上謁見官員當面呈遞的紅包,一共積成六十萬兩銀子,分存在日本正金銀行及華俄道勝銀行。日俄一開仗,軍費浩繁,自然是提銀行的存款來用,奕劻擔心的是存款會吃倒帳。

「不如提出來,改存別家外國銀行。」那桐向他獻議,「外國銀行以英國滙豐銀行的資格最老,存在滙豐,萬無一失。」

奕劻深以為然。派人去打聽,月息僅得二厘,但保本為上,還是分別由正金、道勝將六十萬兩銀子提了出來,掃數轉存滙豐。

這筆買賣是滙豐銀行的買辦王竹軒經的手。王竹軒是八大胡同的闊客,常時遇見「微服」看花的載振,「振貝子」、「振大爺」叫得非常親熱。而載振見了他,卻總有股酸溜溜的滋味,因為王竹軒不但多金,而且儀錶俊偉,能言善道,所以八大胡同的紅姑娘,沒有一個不奉承「王四爺」的,那怕是當朝一品,父子煊赫的「振貝子」,亦不能不相形見絀。

這天是在陝西巷的風雲小班,無意邂逅,王竹軒由於剛作了慶王府一筆買賣,格外巴結,迎上前去,陪笑招呼,寒暄地說一句:「衙門封印了?」

載振因為滙豐的存款,月息只得二厘,心裡認定是王竹軒搗的鬼,因而斜著眼看他,冷冷地問道:「封印怎麼樣?」

王竹軒一聽口風不妙,趕緊又陪笑答說:「封印了,振貝子可以多玩玩了!」

「你管得著嗎?哼!」載振冷笑著,重重將袖子一甩,往裡便走。

他招呼的姑娘,是鳳雲小班的第一紅人,花名萃芳,佔了班子里最好的三間房子,中間堂屋,東首是卧室,西首是客座,載振每次來都是進東屋。倘或放下門帘,便知有客,在西屋暫坐,等班子里設法將客人移到別處,騰出空屋來再挪過去。這天東屋也放著門帘,載振氣惱之下,腳步又快,自己一揭門帘,就往裡闖,這在妓院里是犯了大忌。裡面的客人勃然大怒,正待發作,認出是載振,強自克制,未出惡聲,但臉色是不會好看的。

載振自知鬧了笑話,掉身退了出來,到西屋落座。班子里知道出了紕漏,鴇母、老媽子都擁了來獻殷勤,說好話,一面設法騰屋子。載振正在生氣,揚著臉不理,好半天只問得一聲:「人呢?」

這是指萃芳。她跟恩客剛膩過好一會,雲鬢不整,脂粉多殘,必得重新修飾一番,方能見人。而那面的恩客亦在生氣,少不得還要好言撫慰。這一來,耽擱的工夫就大了。

好不容易把她催了來,鴇母、老媽子才得鬆一口氣,使個眼色,相約而退,讓萃芳一個人在屋子裡敷衍。

「幹嗎呀?生這麼大氣!」萃芳一隻手搭在載振肩上,就在大腿上坐了下去。

「東屋的小子是誰?」

「管他是誰?不理他,不就完了。」

「奇怪!」載振問道:「你幹嗎護著他?」

「誰護著他了?我一個人的振大爺,你吃的那門子飛醋?」

「哼!」載振將她的臉扳過來細看,「剛梳的頭,胭脂也是新抹的。你幹什麼來著了?」

萃芳臉一紅,故意虎起臉掩飾窘態,「是怎麼啦?那兒惹了不痛快,到這裡來發作?」

她擠一擠眼睛,抽出一條手絹兒擤鼻子。

載振不作聲,只是冷笑。萃芳有點心虛,不敢再做作,但局面僵著,不是回事,想一想,覺得應該有所解釋。

「是王四爺的一個朋友,不能不敷衍……。」

一語未畢,載振打斷他的話問:「那一個王四爺?」

「不就是滙豐銀行的買辦王四爺?」

不說還好,一說讓載振每一個毛孔都冒火,出手就將萃芳推得倒在地上,跺著腳罵:「你這個死不要臉的臭娘們!是那個王八羔子的朋友,你就不能不敷衍,為什麼?好下賤的東西,白疼了你!」

說完,一把將萃芳抓起來,另一隻手便待刷她一個嘴巴,然而畢竟不忍,一鬆手又讓萃芳摔個跟頭。

出得屋去,余怒未息,偏偏王竹軒在另一屋子裡張宴作樂,金樽檀板,翠繞竹圍,好不熱鬧,載振看得眼都紅了。

「這個喪盡天良,吃裡扒外的漢奸,王八蛋!」載振吼道:「給我揍!」

載振每次出來,都帶著王府的護衛,多則頭二十,少亦七八個,個個都是喜歡惹是生非的。聽得這一聲,立刻便有人大吼:「姓王的王八蛋,你滾出來!」

這個護衛能「票」黑頭,正官調的嗓子,這一吼聲震房瓦,卻如晴天一個霹靂,房子里的賓主,相顧失色,姑娘們更有嚇得發抖的,紛紛奪門而逃。

王竹軒見此光景,只得挺身而出,踉蹌而前,傴僂著腰,陪笑說道:「振貝子……。」

「你懂規矩不懂?」仍然是那個護衛暴喝:「跪下!」

王竹軒無奈,只得雙膝一屈,跪倒在地,另有一個戴花翎的護衛,立即大聲叱斥他的同事:「你們還等什麼?要等大爺自己動手嗎?」

於是護衛一擁而上,拳足交加,將王竹軒狠揍了一頓,然後一陣風似的,擁著載振走了。

這時,才有人敢上來扶起王竹軒,但見眼青鼻腫,滿嘴是血,染得白狐皮袍上一片鮮紅。

「這也太無法無天了!」有個客人頓一頓足說:「到都察院去告他一狀。」

「沒有用!」王竹軒搖搖頭,倒在椅子上閉目不語,淚水卻不斷地往下流。

班子里自然惶恐萬分。載振與王竹軒今後可能都不會再來了,一下子去了兩大闊客,何能不急?眼前唯有儘力撫慰王竹軒,卻又怕載振萬一去而復回,發現班子里如此巴結王竹軒,一怒之下會砸窯子。因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有些心神不定,盡圍著王竹軒說些安慰解勸的話,卻沒有一個人說是應該讓他躺下來休息,請個傷科大夫來看一看。

就這亂糟糟的當兒,有人在外面喊:「坊里的老爺來了,坊里的老爺來了。」

原來京師地面,歸巡城御史管理,共分東、南、西、北、中五城,每年就監察御史中開單奏請簡派,滿漢各一。巡城御史之下,設兵馬司正副指揮及吏目各一人,每城二坊,由副指揮及吏目分管,等於地保頭兒,當地百姓都稱之為「坊里老爺」。

八大胡同在宣武門外,歸南城御史管轄,來的這個「坊里老爺」,是個未入流的吏目,但南城繁華,五城各有特色,所謂「中城子女玉帛,東城布麻絲粟,南城商賈行旅,西城衣冠文物,北城奸盜邪淫。」南城的「商賈行旅」,都須仰仗「坊里老爺」保護,少不得按月有所孝敬,所以南城的吏目是個肥缺,戴一頂皮暖帽,金光閃亮的一顆頂子,倒也神氣得很。

不過見了王竹軒,卻似矮了一截,那吏目哈著腰驚訝地問:「怎麼回事?王四爺!」

「是振貝子的人?」那吏目原是聽說載振手下在這裡鬧事才趕了來的,不想挨揍的是王竹軒,只好安慰地說:「算了,算了!你老跟振貝子是好朋友,必是多喝了幾杯酒,開玩笑動了真氣。這算不得什麼!」他回身大聲問道:「王四爺的車呢?趕快套車,我送王四爺回府。」

王竹軒家就住在東交民巷,送到了少不得有個紅包作謝禮,王竹軒還有話:「煩你回去給蔣都老爺帶個信,幾時得閑,請他過來一趟。」

這「蔣都老爺」便是巡視南城的廣東道監察御史蔣式瑆。此人字性甫,直隸玉田人,光緒十八年壬辰的翰林,跟王竹軒是好朋友。一得消息,當夜便來探視傷勢。

「下手這麼重!」蔣式瑆很難過的說:「四哥,你在我的地段吃這麼一個虧,我心裡實在不好過。」

「性甫!」王竹軒直呼其字,「我一點都不怪你,你亦無須引咎。現在的商部尚書,又是貝子,又是軍機領班的大少爺,誰能碰得過他?」

「話雖如此……。」

「不,不!」王竹軒搖著手說:「咱們別提這一段兒了。性甫,這個年過得去吧?」

一提到這話,蔣式瑆就上了心事,再想了想老實答說:「總得二百兩銀子,才能把要帳的敷衍過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