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節

三月十五明發上諭,以督政務大臣、外務部總理大臣慶親王奕劻為軍機大臣。由於他的爵位,雖是初入軍機,自非「學習行走」的「打帘子軍機」,而是每日進見時,擁有全部發言權的「領班」。

於是盈門的賀客,從保定到京師,每天不斷,外國使節中首先來道賀的是俄國的署理公使普拉嵩,致了賀詞以後,隨即面交一件照會,只說是東三省二期撤兵有關事項,未言細節。

原來中俄東三省交涉,自李鴻章一死,無形停頓,直待迴鑾以後,由奕劻、王文韶受命繼續談判,方於光緒二十八年三月初一,訂立了「交收東三省條約四條」,規定俄國應分三期撤兵,每期六個月。第一期於上年九月期滿,俄國總算照約履行,將盛京西南段的佔領軍撤退,並交還了關外的鐵路。現在第二期將於十天以後的三月底期滿,奕劻以為俄國會象半年之前那樣,將奉天、吉林境內的俄兵撤盡,照會中無非提出徵用騾馬伕子的要求而已,所以全未放在心上,只將原件交了給外務部右侍郎聯芳去處理。

到得第二天,三月二十二日凌晨,正待上朝時,聯芳叩門來謁。「王爺,」他說:「麻煩大了!」

「什麼麻煩?」

「俄國照會的譯件,請王爺過目。」

奕劻接過來一看,大驚失色。俄國的照會中表示,條約無法履行,而且提出七條新要求:「第一、中國不得將東三省土地,讓與或租與他國;第二、自營口至北京電線,中國宜許俄國別架一線;第三、無論欲辦何事,不得聘用他國人;第四、營口海關稅,宜歸華、俄道勝銀行收儲,稅務司必用俄人,並委以稅關管理檢疫事務;第五、除營口以外,不得開為通商口岸;第六、蒙古行政,悉當仍舊;第七、義和團事變以前,俄國所得利益,不得令有變更。」

「這不是又要并吞關外嗎?」

「是。」聯芳答說,「今天榮中堂開弔,各國公使都會來,倘或有人問起,該怎麼回答?」

「不會有人知道吧?」奕劻困惑地,「俄國豈能自己泄漏,招各國干涉。」

「那麼,請示王爺,咱們自己可以不可以泄漏呢?」

這是以夷制夷的慣技。但如運用不當,便是治絲愈棼,奕劻頗有自知之明,不敢出此手段,卻又別無善策,只說一句:「回頭再商量。」

聯芳對世界大勢,比奕劻了解得多些。為了俄國盤踞在東三省,日本所感受的威脅,恰如卧榻之旁,有人鼾睡,因而在中俄重開交收東三省條約談判之初,就著手締結英日同盟,目的在對抗俄法同盟。如今俄國有此新要求,即令中國願意接受,日本亦必全力反對。既然如此,何不以日制俄?

辭出慶王府,聯芳驅車直到東廠衚衕榮宅,此來既是一申祭奠的私情,亦是為了公事。

因為外務部的堂官,一是總理大臣奕劻,而依照定製,親王與漢人不通婚喪喜慶的酬酢,可以送禮,不得親臨,再是尚書瞿鴻璣,身為軍機大臣,無法在榮宅久坐。這樣,接待赴榮宅弔唁的外賓之責,便落在聯芳與另一侍郎,總署總辦章京出身的顧肇新肩上了。

各國公使是約齊了來的。公使領袖,照例由資深公使擔任,從西班牙公使葛絡干回國以後,便推美國公使康格駐華最久,所以由他領導行禮。少不得還有一番慰問,聯芳為康格絆住了身子,無法與再度使華的日本公使內田康哉接觸,心裡不免著急。因為除卻這個場合以外,別無機會可以交談,如果專訪內田,或者致送秘函,未免擅專,所負的責任極大,同時也要防到俄國公使派人在暗中窺視刺探,不宜有驟然交往的痕迹。

正當一籌莫展之際,突然有了一個機會;原來喪家備著點心,替外賓預備的咖啡、蛋糕之類,而內田因為會用筷子,改為素麵。聯芳靈機一動,招待他到另一桌去吃面,三言兩語,便透露了這個國際外交上的大秘密。

內田很深沉,當時聲色不動,入夜冒著大雨去訪奕劻,巧的是,那桐先一步到達,奕劻便說:「琴軒你代見一下好了。」「不!」那桐平靜地答道:「還是請王爺親自接見為宜。」

「喔,」奕劻細看一看那桐的臉色,「你跟內田很熟,想來知道他的來意。是為的什麼?」

「入夜來見,又是冒雨,自然是不足為外人道的機密大事。」

奕劻想了一下,站起身來,「好!」他說:「你可別走,等我見了他以後再談。」

由於有那桐事先提醒,奕劻在他的書房中接見內田與他的翻譯清水書記官。略一寒暄,內田開門見山地問道:「俄國已有七項新要求送達中國,中國準備採取如何的態度?」

原來為此!奕劻反問一句:「依貴公使看,中國應該持何態度?」

「如果中國接受了俄國的要求,我敢斷言,東三省將不再為中國所有了。」

「是的,我們也知道。不過,貴公使應該了解中國的處境,自八國聯軍以來,中國的元氣大傷,現在需要休養生息,其勢不能與強鄰交惡。」

「閣下所說的強鄰是指俄國?」

奕劻知道內田「掛味兒」了,微笑答道:「我想應該還有貴國。」

「日本只想做中國的一個好鄰居,幫助中國對付惡鄰。」內田略停一下又說:「閣下應該記得李大臣與俄國『友好』的結果,如中國一句寶貴的成語,引為『前車之鑒』。」

「是的,我很感謝貴公使的忠告。」

「這樣說,」內田很興奮地,「閣下是打算拒絕俄國的要求?」

奕劻想了一下說:「我個人願意如此,但是,我一個人不能作主,要跟同僚商議之後,奏請上裁,才能決定。總之,我一個人不能左右大局。」

「閣下太謙虛了。」內田一半恭維,一半嘲弄地說:「閣下是首相,內政、外交都由閣下主持,而且深得慈禧太后的信任。中國的大計,掌握在閣下手中,相信閣下必能作出最有利於中國的決定。」

「我希望如此,」奕劻加重了語氣說:「可是得罪俄國,對中國來說,決不是最有利的事。」

聽得這話,內田面現沮喪,與清水用日語略略交談了一會,便站起身來,雙手交叉著放在腹前,眼睛看著清水。

「王爺,」清水用很流利的中國話說:「內田公使要跟王爺告罪,暫時避開。」

「喔,」奕劻不知道他們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只好答應:「好,好,請便!」

到書房中單獨相對時,清水從口袋中掏出一個存摺,雙手奉上,「王爺當了軍機大臣,開銷很大,」他說:「一點小意思,請王爺留著賞人。」

清水不但是「中國通」,而且是「中國官場通」,也懂得向貴人進獻現款,有個「備賞」的冠冕說法,奕劻看他行事不外行,也就不必客氣了,拿起日本正金銀行的那個存摺來看。戶名叫做「慶記」,內頁登載著一筆存款,是日幣二十萬元,日本錢一元值龍洋六毛多,算起來約莫十三萬元,說多不多,說少也不算少。

「好吧!這個摺子,姑且存在我這裡。我不必跟你們公使再見面了,請你轉告他,我總儘力就是。」「是!這是彼此有益,公私兩利的事!」清水雙手按膝,折腰平背地鞠一大躬,轉身而去。

等他一走,奕劻才發現事情不大對,光有存摺,沒有圖章,款子怎麼提啊?莫非是清水疏忽,忘記把原印鑒留下了?想想不會,日本人辦事,一向注重小節,不該有此重大疏忽。

再想一想,恍然大悟,只要拒絕俄國要求的照會送出,日本公使館自然會將取款的圖章送來。

「哼!」奕劻不由得冷笑,「鬼子,真小氣!」

話雖如此,仍然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奕劻心想,拒絕俄國的要求,是天經地義,而居然還有人送錢來用,世上那裡覓這件好事去?這筆錢,決不會象李家父子用俄國的盧布那樣,惹出極大的麻煩,看起來自己著實交了一步老運。

「王爺!」門口有人在喊。

抬頭一看是那桐,後面還跟著他的長子載振,便點點頭說:「都進來。」

「內田怎麼說?」

「還不是俄國那件事。」奕劻毫不避忌地指著存摺說:「留下這麼一個摺子,還沒有圖章,簡直是空心湯圓嘛!」

那桐收了內田三十萬,載振也有二十萬,自然都幫著日本人說話:「一定是忘記留下了。」那桐說:「內田表示過,這是第一筆,事成之後,另外還有孝敬。」

「喔!」奕劻想了一下說:「這件事在這裡耳目眾多,行跡不宜過密。好在你們馬上要到日本去了,有事我打密電給你們,你們跟小村接頭好了。」

那桐也是這樣想法。現任日本外相小村壽太郎,即是內田康哉的前任,相知有素,在日本跟他聯絡,比奕劻在這裡跟內田接頭,更為方便。

「你們是後天上船不是?」奕劻問他兒子。

「是!」

「你雖是『正使』,閱歷什麼的,都遠不如琴軒。這一趟出門,處處要請教琴軒,不可亂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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