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節

三月初八,天色微明的寅時,皇帝致祭先農壇。大典既畢,隨即轉到車站,不久慈禧太后駕到,皇帝跪接,以下是慶王領頭的一班王公大臣,唯獨榮祿未到,他病得很厲害,已經不能起床了。

慈禧太后仍然如迴鑾那年乘車那樣,意興極佳,滿臉含笑地步上平台,崔玉貴獻殷勤,要上前攙扶,慈禧太后擺一擺手,示意不必,自己扶著欄杆,從從容容地上了車。

車中所設的寶座,是一張蒙著黃絲絨的「快樂椅」,等她落座,皇后、榮壽公主、四格格亦已登車,站在太后身後左顧右盼,看那些陳設。最後是榮壽公主開了口。

「這盛宣懷可真會辦差啊!」

「也難為他。」慈禧太后喊道:「蓮英!」

李蓮英還未上來,是在照料慈禧太后的行李裝車,等把他找了來,隨即傳懿旨,召見盛宣懷。

於是,皇后和所有宮謄,都退入另一節作為慈禧太后「寢宮」的花車。盛宣懷由李蓮英帶著來謁見。他穿的是素服,頂戴是國家的名器,無法更易,不過那顆紅頂子是用極淡的珊瑚所制,微微的粉紅色,有那麼一點意思而已。

等他行了禮,慈禧太后首先指著珍玩上的黃簽說:「你太糜費了!怎麼可以這樣子?」

「回皇太后的話,」盛宣懷說:「車中陳設都是臣家藏的微物,並非特意價購,求皇太后鑒臣愚忱,俯准賞收。」

「到底不好意思。」

「臣受恩深重,難得有機會孝敬皇太后。東西不好,只是一片至誠。」』「這可不能不賞收了!」李蓮英在一旁說:「不然,人家會以為老佛爺嫌他欠至誠。」

「這話倒也是。我可是受之有愧了。」慈禧太后又問:「你是那一天到京的?」

「臣正月二十二日到天津,跟督臣袁世凱接頭,明了辦大差的一切細節,二月初八到京,督飭司員布置花車,籌備供應。」盛宣懷說:「臣才具短絀,雖然盡心儘力,只怕還是有疏漏的地方,求皇太后包容。」

「你很能幹,沒有什麼好褒貶的。」慈禧太后又問:「南邊革命黨鬧得凶不凶?」

「本來很兇,自張之洞署任以來,好得多了。」

「喔,」慈禧太后身子往前俯一俯,「那是什麼緣故呢?」

「張之洞輿情甚洽,善於化解疏導,地方士紳,都肯聽他的話,約束鄉黨子弟,所以能弭患於無形。」

「地方士紳是那些人呢?」

這一問,多少出於盛宣懷的意外,覺得很難回答。因為有些人非慈禧太后所知,說了也是白說,有些人為慈禧太后所惡,說了不妥當。但急切之間,無暇細思,想到一個便說了出來:「象南通張謇……。」

他還在想第二個時,慈禧太后已經在問了:「是甲午的狀元張謇嗎?」

「是!」

「他不是翁同龢的得意門生嗎?」

盛宣懷心想糟了!但不能不硬著頭皮,再答一聲:「是!」

「他跟翁同龢可常有往來?」

聽慈禧太后的語氣相當緩和,盛宣懷比較放心了。「不大往來!」他說:「張謇在家鄉開墾,辦實業,很忙的。再者翁同龢閉門思過,也不大會客。」

「翁同龢是你的同鄉不是?」

「是。」

「那,你跟他總常有往來?」

「臣家住上海,跟翁同龢逢年過節通通信,此外就沒有什麼往來。」

「翁同龢安分不安分?」

「很安分。」

「他跟康有為呢?」

「絕無往來!」盛宣懷的聲音,有如斬釘截鐵,「據臣所知,翁同龢對康梁師徒,深惡痛絕。」

「那還罷了!」慈禧太后冷冷地說:「你得便傳話給翁同龢,千萬安分!我可是格外保全他了!」

盛宣懷嚇出一身冷汗,跪安退出時,神色青黃不定,看到的人,無不詫異,都以為他碰了個大釘子,卻猜不透是何緣故?

三月十日,謁陵事畢,回到保定。西陵在易州,而保定在易州之南,非謁陵蹕路所經,所以並無常設行宮。這一次慈禧太后早就決定,順道臨幸保定,因而選定蓮池書院,作為行宮。

蓮池書院建於雍正十一年,原為元朝張柔蓮花池故址,所以書院名為蓮池。池上有臨漪亭,又有君子亭、柳塘、西溪、北潭等等名目,本為保定的名勝,加以重興土木,踵事增華,比起那些定製正中帝居,東面住皇后,西面住太后,「山」字或三座大屋,呆板無比的行宮來,自然大足流連了。

袁世凱辦差,能勝得過盛宣懷的,就在這座行宮上頭。特地委了兩名能員,專門負責,一個是早在李鴻章生前,便跟袁世凱很接近的楊士驤,如今官居直隸按察使,一個是長蘆鹽運使汪瑞高。汪瑞高跟長蘆鹽商去要錢,楊士驤會花錢,他的祖父楊殿邦做過漕運總督。

「三世為官,方知穿衣吃飯」,楊士驤精於飲饌,所以伺候御膳,能博得慈禧太后極大的歡心。

一住三天,到得三月十四日黎明時分,袁世凱接到電報局派專差送來一封密電,譯出來一看,道是榮祿已在半夜裡溘然長逝了。

這是個等了已久的消息,袁世凱精神為之一振!但心裡很亂,因為一下子從心底湧起許多即時要辦的事。定一定神細想,找到了第一件該做的事,通知電報局,如有致軍機處的密電,壓到天色大亮以後再送,因為他要趁榮祿的噩耗尚未傳開來以前,有所布置。

於是立即派人去請智囊楊士驤。而在此等待的一段時間中,他又已做了兩件事,一件是密電北洋公所,即刻到榮府去襄辦喪事;一件是向藩庫提銀二十萬兩,即刻就要,而且要銀票。

也就是剛辦了這兩件事,楊士驤已奉召而至,直到籤押房來見。袁世凱一面拿電報給他看,一面說道:「榮中堂過去了。」

楊士驤看完電報問說:「軍機上還不知道這個消息?」

「已經告訴電報局壓一壓。」袁世凱問:「你看會不會有變化?」

「不會!」楊士驤很有把握地說:「如今最要緊的是,大老自己先要沉住氣,切忌浮躁。」

袁世凱點點頭又問:「上頭召見,你看我應該怎麼說?」

「不必說得太明顯。」楊士驤想了一下又說:「甚至根本不參一議。」

「如果一定要問,非說不可呢?」

「只說,如今大政,不外兩端,一是新政,一是外務。新政正在次第舉辦,外務如能益加開展,大局更有可為。皇太后、皇上用人之道,懸揣必以此二者為準。」

袁世凱深深點頭,「這話很得體。」他說:「這個消息,不從我這裡傳出去,免得軍機上有人說話。不過,大老那裡,勞你駕,立刻去一趟,也不必提到這個消息。」

「那麼去幹什麼呢?」

「請稍坐一坐,我再告訴你。」袁世凱喚來心腹家人,「你去催一催,藩庫怎麼還沒有人來?」

「蓮府,」慶王奕劻問道:「這麼早來,一定有事。」

「是!袁慰帥派我來給王爺請安,有樣東西,面呈王爺。」

說著,楊士驤取出一個紅封套,恭恭敬敬地雙手捧上。

奕劻從封套中抽出一張銀票,一看是二十萬兩,不由得睜大了眼問:「這是幹什麼?」

「是袁慰帥孝敬王爺的。」

「這……。」奕劻喜心翻倒,嘴變得很笨了,「太多了一點兒吧?好象受之不可,似乎卻之不恭。」

「備王爺常用的。」楊士驤說:「王爺快有很大的開銷,尤其是宮裡。」

弦外有音,不妨自辨。奕劻便說:「既這麼說,我就愧受了。京里如果有什麼消息,務必早早給我一個信。」

「是!」楊士驤停了一下答道:「王爺一進行宮,怕就有消息。」

這一說奕劻猜到七八分。送走了楊士驤,立刻坐轎到行宮。他是督辦政務大臣,外務部總理大臣,專有一間「直廬」,而且與軍機處的直廬相接。一到,便有個極熟的軍機章京悄悄溜了進來,請個「雙安」,輕聲說道:「該給王爺道喜了。」

「喜從何來?」

「司官馬上又要伺候王爺了。剛才接到的電報,榮中堂昨兒夜裡過去了,軍機不是王爺來領班,可又該誰呢?」

「你不要這麼說!」奕劻連連搖手,「恩出自上,沒有該誰不該誰這一說。承你來報信,我很見情。不過,請你別張揚。」

「是,是!司官知道事情輕重。」說著,又請了個安,仍是悄悄地溜走。

消息證實了。奕劻想到袁世凱的二十萬銀子與楊士驤所說的那幾句話,知道這筆巨款該怎麼花。當時便派個親信護衛,找李蓮英,邀他覓便見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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