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

于歸的吉期定在十一月二十一,自初十以後,王府井大街東廠衚衕的榮府,送禮的就不絕於門了。

頭一天發嫁妝,用了一千多名的的挑夫。伴送嫁妝的全副儀仗之中,最煊赫的是四對「高腳牌」,八匹「頂馬」。

高腳牌是俗稱,宮稱叫做「銜名牌」,朱漆金字,第一對是:「太子太保」、「文華殿大學士管理戶部事務」;第二對:「軍機大臣」、「世襲騎都尉兼雲騎尉」;第三對:「賞穿黃馬褂」、「賞戴雙眼花翎」:第四對:「賞穿帶嗉貂褂」、「賜紫禁城內及西苑門內乘坐二人肩輿」。八匹「頂馬」,一色棗騮,不足為奇,難得一見的是,八匹頂馬上騎的是八個紅頂花翎的武官。這是當榮祿總領武衛軍時,袁世凱獻媚的花樣,由他的武衛右軍中,派出兩名二品參將到軍中大營去當差,於是其他各軍,如法辦理,榮祿便有了八名紅頂子的材官。這是從年羹堯以來,所未有之事,而年羹堯當時還不敢在京城「擺譜」,又遜榮祿一籌了!

當大街小巷轟傳著「去看榮中堂小姐的嫁妝」時,福妞正由她的嫡母帶著,在宮裡給慈禧太后請安。

福妞自然是盛妝,但也不怎麼按規矩,穿一件白狐出鋒的紅緞旗袍,襯著碧綠的玉鐲,俗氣得有趣。臉上本來有紅有白,只為害臊的緣故,不染胭脂之處,亦複色如明霞。慈禧太后這天特別高興,一見面不等她行禮便即笑道:「好俊的新娘子!」

「老佛爺別說了!」榮壽公主陪著笑說:「本就羞得抬不起頭,再拿她取笑,更讓她受不了。」

「你看,福妞,」榮祿夫人介面說道:「大格格都衛護你!」

福妞是受了教來的,當時便向榮壽公主請安道謝,而慈禧太后卻收斂了笑容,要說正經話了。

「福妞,打明天起,大格格可就是你的大姑子了!在婆婆家,可不比在娘家,由得你任性。你那婆婆可憐巴巴的,而且有病,想來也不會說什麼。可是,你別忘了,你還有一個大姑子在這裡!旗人家的規矩,你是知道的,倘或你大姑子要說你,連我也不能攔她。」

「是!」福妞很機警,「奴才不能不懂規矩。」

「懂規矩就好。在家做姑娘,跟在婆家做兒媳婦,是兩回事。再說,你是福晉的身分,好些禮數,也該學學。」

「是!有大格格教導,奴才不怕學不周全。」

在慈禧太后面前,不容有私人的酬酢,所以榮壽公主雖有好些慰勵中含著規勸的話要說,此時也只能淡淡地客氣幾句。

「我還得給你一點東西,」慈禧太后看著福妞說:「可實在想不出你還缺什麼?索性你自己挑吧!」

福妞急忙跪下來說:「老佛爺賞得夠多的了。」

「明兒是你大喜的日子,再進宮來,就是我侄兒媳婦了,照規矩得給見面禮兒。你今天自己挑好了,等過了明天進宮,我再給你,不就省事了嗎?」

這一說,福妞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合適,只好直挺挺跪著候命。

「大格格,你把我那個盒子拿來!」

名為「盒子」,其實是個箱子,得兩名宮女抬來。這隻四角包金面上壓出暗花的小皮箱,是專為盛貯首飾而特製的,裡面黃綾襯底,分做四格,第一格是珍珠;第二格是五色寶石;第三格是各種美玉;第四格是雜件。

榮壽公主照慈禧太后的指示,命宮女端張長方紫檀矮几來,將四個格子都取出來,順次排好,一眼望去,目迷五色,只覺得樣樣都好,卻說不出那一樣最好。

「你自挑吧!」慈禧太后說:「挑六樣好了。」

「只怕奴才一樣都挑不出來。」福妞笑道:「怪不得說是『如入寶山,空手而回』,敢情到那時候就不知道挑那樣好了!」

「我教你一個法子吧!」慈禧太后說:「你先在雜件那一格里挑。」

福妞何嘗不會挑,只是那麼說著湊老太后的趣而已。此刻聽她教的這個法子,正中下懷。因為雜件之中,貴賤懸殊,珊瑚瑪瑙不算珍貴,但外國來的金剛鑽,自從西風東漸以來,聲價日上,為多珍之冠。福妞早就在晶光四射、耀眼生花的一堆金剛鑽首飾中,看中了一隻戒指。

這粒金剛鑽大小約如銀杏,等她拿到手裡,只聽有人咳了一下,抬眼看時,站在慈禧太后身後的榮壽公主,她那「兩把兒頭」上的絲穗子,無風自動,頓時會意,不宜奪愛。

「奴才可還沒有那麼大福氣,使這麼大的金剛鑽。」說著,放下鑽戒,另取一隻鑽鐲把玩。

「那隻鐲子不錯!」慈禧太后說:「你戴上我看看!」

「是!」將鑽鐲套在右腕上,連左腕一起平伸在慈禧太后面前。

「好!」她得意地說:「正配你那隻翠鐲。大格格,你看,翠鐲戴一對就俗氣了,倒不如這麼搭配,反顯得別緻!你說是不是?」

「老佛爺的眼光,誰也比不上。果然好看!」榮壽公主說:「乾脆就別取下來了!」

「對了!」慈禧太后向福妞說:「你就戴著吧!」

福妞喜不可言。因為這隻鑽鐲戴在腕上,明天做新娘子的時候,會奪盡貴婦名媛的光彩,何況打聽起來,說是慈禧太后御賜,這個風頭就出得更足了。

等著下拜謝過了恩,慈禧太后說道:「你還是挑六樣好了!」

吉數為六,留著做見面禮,那隻鑽鐲算是額外賞賜,福妞更覺志得意滿。不過,她很機靈,並沒忘了忌諱。

慈禧太后生平恨事第一次進宮,不由大清門而入,因此忌諱妾媵所用的綠色。但此刻福妞將成為醇王的嫡室,如果不選綠色,反會觸動慈禧太后的心事。因此,她首先選了一個玻璃翠戒指,表示對紅綠並無成見。

果然,這一下子做得很對,因為榮壽公主已有嘉許的眼色。福妞心想,今天的一切都很順利,難得的機會,不可錯過,除了東珠不敢用以外,將慈禧太后頂兒尖兒的幾件首飾都挑走了。

其時已到宮門下鑰之時,榮祿夫婦帶著福妞叩辭出宮,由東華門一轉入王府井大街,便覺轎馬紛紛,熱鬧異於常時,及至一進東廠衚衕,更是冠蓋相接。落日猶在,明燈已懸,由敞開了的大門望進去,燈火璀璨,鑼鼓喧闐,為男客預備的,四大徽班的名伶羅致殆盡的堂會,正當熱鬧的時候。

女客更有文靜的消遣,是「走票」的一班「子弟書」。早年有班「旗下大爺」,飽食天家俸祿,閑來無事,別創新聲,腔調略似大鼓,而講究詞雅聲和,有東城、西城兩派。「西城調」更為縈紆低緩,一個長腔,千迴百折,似斷若續,久久不息,最宜於飽食終日的人品味。

這班「子弟書」特別名貴,因為穿上公服,至不濟也是個紅頂子。此時當然是便衣,是特為約齊了穿戴,一律福色緞麵皮袍,上套青緞琵琶襟坎肩,頭上紅結子瓜皮帽,帽檐鑲一塊極大的玭霞。這是規定好了服色,此外憑各人喜愛,隨意修飾,坎肩上的套扣,手上的扳指兒,腰際的荷包,都是可以爭奇鬥勝之處。

當榮祿夫人母女到達時,正是「振貝子」——慶王奕劻的長子貝子載振在奏技。只為這個票友的身分尊貴,賓主們都不便起身寒暄,擾了場面,只是遙遙目笑致意。載振也向福妞微笑著點點頭,依舊搖著系了小金鈴的手鼓,唱他的書。

這套書叫《鴛鴦扣》,專門描寫旗人的婚嫁,從「相親」到「回門」,一共九大段。這時正唱「開臉」,是「大奶奶親掩亮格笑著囑咐:『猴兒你若還錯過,就誤了時辰。』」的第二天之事。適逢其會,福妞入座,載振便格外抖擻精神,使出他那瀏亮的嗓子唱道:「通報說,梳頭的太太們將車下,大奶奶出去迎接,佳人又不得相隨,獨坐在房中,心裡不免凄慘。沒片刻娘家的女眷都進了朱扉,見面拉手兒佳人就落,太太們也覺傷感,打那喜內生悲!到底不比她的親娘十分親熱,也不過暫時悲慘,一霎時就展放了愁眉。大奶奶讓坐裝煙來敘話,僕婦們銅盆取水服侍香閨,洗凈了花容,三姓人先後九線,然後把寒毛絞凈又用雞子輕推,生成的四鬢只用鑷子兒打掃。開臉已畢可改換了蛾眉,未施脂粉,早已容光飛舞……。」

載振唱到這裡,女客們不約而同地都轉臉去看福妞。羞得她坐不住了,低著頭起身,退了出來。

一進上房,便遇見她的堂兄而承繼過來變為胞兄的良揆,他愁容滿面,不由得讓福妞的心都跳得快了。

「怎麼啦?」

「阿瑪今兒個不太好。」良揆答說:「氣喘得很厲害。」

「請大夫了沒有?」

「去請了,」良揆答說:「刑部程二爺在前面聽戲,我先把他找了來看一看。」

於是福妞顧不得再說,繞迴廊直奔榮祿的卧室,老底下人與丫頭一大堆,卻都是發愣的居多。等進了卧室,只見榮祿由兩名聽差扶掖著坐在「安樂椅」上,滿頭大汗,喘得聲息如牛,喉間還有痰響,比平常所見的癥狀重了好幾倍。尤其是上痰,更令人害怕,福妞想起一位長親臨終之時,一口痰堵在喉頭,立刻兩眼上翻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