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我們這個時代

〔……人是註定要受自由之苦的……〕

鬧鐘顯示時間已經是二十三點五十五分了。席德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試著做一些自由聯想。

每次她想完了一串事情之後,就問自己為什麼會想這些?

她可不可能正試圖壓抑什麼事情?

她要是能夠解除所有的管制就好了,這樣也許她就會在醒著時做夢。不過這種想法還真有點嚇人,她想。

她愈放鬆,讓自己胡思亂想,就愈覺得自己好像在林間小湖邊的小木屋中。

艾伯特的計劃會是什麼呢?當然,艾伯特擬定計劃這件事也是爸爸計劃的。他是否已經知道艾伯特會用什麼方式反擊?也許他也一樣試圖放任自己的思想,以便製造一個連自己也料想不到的結局吧。

剩下的頁數已經不多了。她該不該偷看最後一頁呢?不,這樣等於是作弊了。更何況,席德相信,到目前為止,最後一頁會發生什麼事都還不確定呢。

這不是一種很奇怪的想法嗎?講義夾就在這裡,而爸爸畢竟不可能及時趕回來再增添任何東西,除非艾伯特做了什麼事。一件令人驚奇的事……

無論如何,席德自己也會想辦法讓爸爸嚇一大跳。他管不到她,可是她又能完全管得住自己嗎?

意識是什麼?它難道不是宇宙的一個大謎題嗎?記憶又是什麼?是什麼東西使我們「記得」我們所看到、所經驗到的每一件事情?

是什麼樣的機轉使我們日復一日地做一些奇妙的夢?

她躺在那兒想著這些問題,並不時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眼睛凝視著天花板。最後她就忘了睜開了。

她睡著了。

後來,她被海鷗尖銳的叫聲吵醒。她起床走到房間的另一頭,像往常一樣站在窗前,俯瞰著窗外的海灣。這已經成了她的一個習慣,不管夏天冬天都是如此。

當她站在那兒時,她突然感覺到無數種顏色在她的腦海裡爆炸。她想起了自己的夢境,可是感覺上那不只是一個普通的夢,因為夢中的顏色和形狀都如此生動逼真……

她夢見爸爸從黎巴嫩回到家,而這整個夢是蘇菲所做的那個夢的延伸,也就是蘇菲在平台上撿到金十字架的那個夢。

席德夢見自己正坐在平台的邊緣,就像在蘇菲夢中那樣。然後她聽到一個很輕柔的聲音說:「我的名字叫蘇菲。」席德仍舊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試著分辨聲音的來處。然後那輕得幾乎聽不見、宛如蟲鳴的聲音又說了:「你一定是既聾又盲!」就在那個時候,爸爸穿著聯合國的制服進入花園。「席德!」他喊。席德衝向他,用雙臂圍著他的脖子。到這裡,夢就結束了。

她記得幾行歐佛蘭(Arnulf Overland)所寫的詩:

深宵夜裡因奇夢而驚醒,

恍惚聽見一低語的聲音,

宛如遠處那地底的溪流,

我起身相詢:汝意有何求?

當媽媽進來時,她仍舊站在窗前。

「嘿!你已經醒了嗎?」

「我不確定……」

「我大約四點鐘會回到家,像平常一樣。」

「好。」

「那就祝你假日愉快啦!」

「你也是!」

一聽到媽媽把前門關上的聲音,她馬上拿著講義夾溜回床上。

「……我要潛進少校的潛意識,一直到下次我們再見面以前,我都會在那兒。」

是的,昨天她就看到這裡。她用右手的食指摸摸,講義夾只剩下幾頁了。

※ ※ ※

蘇菲離開少校的小木屋時,仍然可以看到有些迪斯尼的卡通人物還在湖邊。可是當她走近時,它們似乎就溶解了。等到她走到小船邊時,它們已經完全消失了。

她划船到對岸,並把小船拉上岸,放在蘆葦叢間。這一路上她一直努力扮鬼臉並揮舞著手臂,拚命地吸引少校的注意力,好讓坐在小木屋裡的艾伯特能夠不受干擾。

她一路上不停地又蹦又跳,後來又學機器人走路。為了維持少校對她的興趣,她甚至開始唱歌。有一次她停了下來,心想艾伯特的計劃究竟是什麼。可是不一會,她馬上制止自己。在罪惡感的驅使下,她開始爬樹。

她盡可能爬到最高的地方。當她快爬到樹頂時,突然發現自己下不來。待會兒她會再試一下,但現在她不能就這樣坐在樹上不動。少校會感到厭煩,然後又會開始好奇艾伯特正在做什麼。

於是蘇菲揮舞著手臂,並學公雞叫了兩、三次,最後開始用假嗓子唱歌,這是她活到十五歲以來第一次用假嗓子唱歌。大致上來說,她對自己的表現相當滿意。

她再次試著爬下來,可是她真的是被卡住了。這時,突然有一隻大雁飛來,停在蘇菲攀住的一根樹枝上。蘇菲已經看了這麼多的迪斯尼人物,因此當那隻雁開口跟她說話時,她一點也不驚訝。

「我叫莫通,」大雁說。「事實上我是一隻家雁,可是由於情況特殊,我便和別的野雁一起從黎巴嫩飛到這裡來。看起來你好像需要幫忙才能爬下來。」

「你太小了,幫不上忙。」蘇菲說。

「小姐,你的結論下得太早了。應該說你自己太大才對。」

「這不是一樣嗎?」

「告訴你,我曾經載著一個年紀跟你一樣大的鄉下小男孩飛過全瑞典。他的名字叫尼爾.侯格森(Nils Holgersson)。」

「我今年十五歲了。」

「尼爾十四歲。加減個一歲對體重不會有影響。」

「你怎麼把他載起來的?」

「我打他一巴掌,他就昏過去了。當他醒來時,身體就跟一根拇指一樣大。」

「也許你也可以輕輕地打我一巴掌,因為我不能一直坐在這裡。星期六我就要辦一場哲學花園宴會了。」

「這倒挺有意思的。那我猜這大概是一本有關哲學的書。當我載著尼爾飛在瑞典上空時,我們在法姆蘭區(Varmland)的馬貝卡(Marbacka)著陸。尼爾在那兒遇見一位老婦人。她正計劃為學童寫一本有關瑞典的書。她說,這本書既要真實又要有教育價值。當她聽到尼爾的奇遇時,便決定寫一本有關他在雁背上所見到的事物的書。」

「這很奇怪。」

「老實告訴你吧,這是很反諷的,因為我們已經在那本書裡面了。」

突然間蘇菲覺得某個東西在她的臉頰上摑了一下,她立刻變成像拇指一樣小。那棵樹變得像一座森林,而那隻雁也變得像馬一樣大了。

「來吧!」大雁說。

蘇菲沿著樹枝向前走,然後爬到大雁的背上。它的羽毛很柔軟,可是由於她現在實在太小了,那些羽毛不時戳著她。

她一坐好,大雁就起飛了。他們飛到樹林上方,蘇菲向下看著小湖和少校的小木屋。艾伯特正坐在裡面,擬定著他那秘密計劃。

「今天我們小小地觀光一下就好了。」大雁邊說邊拍著翅膀。

之後,它便向下飛,停在蘇菲剛才爬的那棵樹下。大雁著陸時,蘇菲便滾到了地上。在石南叢裡滾了幾下後,她便坐起來,很驚訝地發現自己又回復原來的身高了。

大雁搖搖擺擺地在她的四周走了幾圈。

「謝謝你幫我的忙。」蘇菲說。

「小事一樁。你是不是說過這是一本有關哲學的書?」

「不,那是你說的。」

「好吧,反正都一樣。如果我能作主的話,我會載著你飛過整部哲學史,就像我載尼爾飛過瑞典一樣。我們可以在米雷特斯和雅典、耶路撒冷和亞歷山卓、羅馬和佛羅倫薩、倫敦和巴黎、耶納和海德堡、柏林和哥本哈根這些城市的上空盤旋。」

「謝謝你,這樣就夠了。」

「可是飛越這麼多世紀,即使對一隻非常反諷的雁來說,也是很辛苦的。所以飛越瑞典各省要容易多了。」

說完後,大雁跑了幾步,就拍拍翅膀飛到空中去了。

蘇菲已經很累了。不久後當她爬出密洞時,心想艾伯特對她這些調虎離山的計策必然很滿意。在過去這個小時內,少校一定不可能花太多心思在艾伯特身上,否則他一定得了嚴重的人格分裂症。

蘇菲剛從前門進屋,媽媽就下班回家了。還好是這樣,否則她怎麼解釋她被一隻家雁從一棵大樹上救下來的事呢?

吃過晚餐後,她們開始準備花園宴會的事情。她們從閣樓裡拿出了一張四公尺長的桌面,並把它抬到花園裡。然後她們又回到閣樓去拿桌腳。她們已經計劃好要把那張長桌子放在果樹下。上一次他們用到那張長桌是在蘇菲的爸媽結婚十週年慶的時候。那時蘇菲只有八歲,但她仍然很清楚地記得那次各方親朋好友雲集的盛大露天宴會。

氣象報告說星期六將會是個好天氣。自從蘇菲生日前一天的可怕暴風雨後,她們那兒連一滴雨也沒下。不過,她們還是決定等到星期六上午再來佈置和裝飾餐桌。可是媽媽認為目前至少可以先把桌子搬到花園裡。

那天晚上她們烤了一些小圓麵包和幾條由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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