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柏拉圖

〔……回歸靈魂世界的渴望……〕

第二天清早,蘇菲猛然驚醒,看一看鐘,才剛過五點,但她卻已經沒有一點睡意了,於是她便在床上坐起來。奇怪,自己為何仍然穿著白天的衣裳呢?然後,她想起了昨天發生的一切。

她爬到凳子上,檢查一下櫃子的上層。沒錯,帶子還在那裡。原來這真的不是一場夢。至少不完全是一場夢。

不過她一定不可能真的見到了柏拉圖與蘇格拉底……算了,真傷腦筋,她現在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想它了。也許媽媽說得對,也許她這幾天真的有些神經兮兮的。

不管怎樣,她是再睡不著了。也許她應該到密洞去,看看那隻狗是否曾留下任何信件。

蘇菲溜下樓,穿上一雙慢跑鞋便出門了。

花園中一切都清朗寧靜美好。鳥兒們唱得如此起勁,使蘇菲忍不住想笑。草葉上的朝露宛如水晶一般閃閃發光。

這世界如此美好,令人不可思議。蘇菲再一次深深受到感動。

老樹籬內非常潮濕。蘇菲沒有看到哲學家的來信,不過她還是撣了撣一截粗大的樹根,坐了下來。

她想起錄影帶上的柏拉圖曾經要她回答一些問題。第一個問題是麵包師傅如何做出五十個一模一樣的餅乾。

蘇菲暗忖,她得仔細想一想才行,因為這個問題一定不簡單。媽媽偶爾也會做一些餅乾,但從來沒有一次餅乾形狀完全相同。不過話說回來,媽媽不是專業的麵包師傅,有時廚房甚至亂得像被炸彈轟炸過一樣。即使是店裡賣的餅乾也從來沒有完全一樣的,每一塊餅乾在製餅師傅手中都捏成不同的樣子。

此時,蘇菲臉上浮現滿意的笑容。她記得有一回媽媽忙著烤聖誕節的餅乾,因此她和爸爸一起去買東西。他們回到家後看到廚房的桌子上散放了許多薑餅人。這些薑餅人雖然不很完美,但就某一方面來說,卻都是一模一樣的。為什麼會這樣呢?顯然是由於媽媽做這些薑餅人時用了同一個模子的緣故。

想到自己居然記得這件小事,蘇菲很是得意。因此她想這第一個問題應該已經答完了。

如果一個餅乾師傅做了五十個完全一模一樣的餅乾,他一定是用了同樣一副餅乾模子。很簡單,就是這樣。

錄影帶上的柏拉圖問的第二個問題是:為何所有的馬都一樣?可是,事實並非如此啊!相反的,蘇菲認為沒有兩匹馬是完全相同的,就像沒有兩個人是一模一樣的。

蘇菲正要放棄這個問題時,突然想到她剛才對餅乾的看法。事實上,也沒有兩塊餅乾是一模一樣的,有些比較厚,有些比較薄,有些碎了。然而,每個人都可以看出這些餅乾就某一方面來說是「一模一樣」的。

也許柏拉圖問的是為何馬一直是馬,而不會變成一種既像馬又像豬的動物。因為,雖然有些馬像熊一樣是棕色的,有些則白得像綿羊,但所有的馬都有一些共同點。舉例來說,蘇菲就從沒有見過六條腿或八條腿的馬。

但柏拉圖不可能相信所有的馬之所以相同,是因為他們是用同一個模子做成的吧?

然後柏拉圖又問了她一個很深、很難的問題:人有沒有不朽的靈魂?

蘇菲覺得自己不太夠資格回答這個問題。她只知道人死後,人體不是火葬就是土葬,因此實在沒有未來可言。如果人有一個不朽的靈魂,那我們就必須相信一個人是由兩個不同的部分組成的:一個是用了多年之後就會老舊、損壞的軀體,還有一個是無論身體情況如何,仍然多少可以獨立作業的靈魂。蘇菲的奶奶曾經說過,她覺得變老的只是自己的身體而已,在內心她一直都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

想到「年輕女孩」,蘇菲就想到最後一個問題:女人和男人一樣有理性嗎?對於這點,她可不敢確定。這要看柏拉圖所謂的「理性」是什麼。

哲學老師在談論蘇格拉底時所說的一些話突然浮現在蘇菲的腦海中。蘇格拉底曾經指出,每一個人只要運用自己的常識,都可以瞭解哲學的真理。他也曾說奴隸與貴族一樣有常識。因此蘇菲肯定他也會說女人和男人一樣有常識。

當她正坐在那兒想著這些問題時,突然聽到樹籬裡有沙沙的聲音以及類似蒸汽引擎「噗!噗!」噴氣的聲音。下一秒鐘,一條金色的狗已經鑽進了密洞,嘴裡銜著一個大信封。

「漢密士!」蘇菲叫它,「丟下來,丟下來!」

狗兒把信放在蘇菲的懷中。蘇菲伸出手摸摸它的頭。

「你真乖。」她說。

狗兒躺下來任由蘇菲撫摸。但過了兩、三分鐘,它就站了起來,鑽過樹籬由原路回去。蘇菲手拿棕色的信封跟著它,爬過濃密的枝葉,不一會就出了花園。

漢密士已經開始向樹林的邊緣跑去了。蘇菲在後頭跟了幾碼路,狗兒兩次轉過身來對她吠叫,但蘇菲一點也不害怕。

這次她決心要找到那個哲學家,即使必須一路跑到雅典也在所不惜。狗兒愈跑愈快,然後突然跑到一條窄的小路上。蘇菲緊追不捨,但幾分鐘後狗兒轉過身來面對著她,像看門狗一樣的吠叫。蘇菲仍然不肯放棄,趁機會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

漢密士一轉身,向前飛奔。蘇菲發現自己永遠不可能追得上。於是她停下來,在那兒站了好久好久,聽到它愈跑愈遠,而後一切復歸寂靜。

她在林中空地旁的一截樹木殘樁上坐下,手裡仍拿著那個棕色的信封。她把它拆開,拿出幾頁打著字的信紙,開始看信:

※ ※ ※

【柏拉圖學院】

蘇菲,謝謝你與我共度一段愉快的時光。我是指我們在雅典的時候。現在我至少已經算是做過自我介紹了。還有,既然我也向你介紹了柏拉圖,因此我們還是開門見山地談他吧。

蘇格拉底服毒而死時,柏拉圖(西元前四二七—三四七年)才二十九歲。當時他受教於蘇格拉底門下已經有一段時間。他密切注意蘇格拉底受審的經過。當他看到雅典人民居然將他們當中最高貴的人判處死刑時,內心非常震動。這件事影響了他後來的哲學生涯。

對柏拉圖而言,蘇格拉底之死證明了當今社會與理想社會之間的衝突。柏拉圖成為哲學家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蘇格拉底對陪審團的陳情內容出版成《自辯》(Apology)一書。

你也許還記得,蘇格拉底從未留下任何文字。至於蘇格拉底之前的哲學家雖然有許多人曾著書立說,但他們的文字到現在卻幾乎都蕩然無存。至於柏拉圖,我們相信他所有的重要著作應該都已經保存下來了。除了蘇格拉底的《自辯》之外,柏拉圖也寫了好些書信與至少三十五篇哲學對話錄。這些作品之所以能留存至今,一部分是因為柏拉圖在距雅典不遠之處的一個樹林中創立了一個哲學學校,並以傳奇中的希臘英雄阿卡戴慕士(Academus)為名。因此這個學校被稱為「學園」或「學院」(Academy)(從此以後全世界各地成立了成千上萬所學院,以後我們會談到有關「學院」與「學科」的問題)。

柏拉圖學園中教授的科目包括哲學、數學與體育。不過,說「教授」其實不太正確,因為柏拉圖學園也是採取活潑的對話方式上課,因此柏拉圖之所以採用對話錄的形式來寫作並非偶然。

【永遠的真善美】

在這堂課的序言中,我曾經提到一個人可以不時問問自己某一個哲學家研究什麼課題。因此我現在要問:柏拉圖關心的是哪些問題?

簡單地說,我們可以斷定柏拉圖關心的是永恆不變的事物與「流動」事物之間的關係(就像蘇格拉底之前的哲學家一樣)。我們已經談過詭辯論學派與蘇格拉底如何將他們的注意力由有關自然哲學的問題轉到與人和社會的問題。然而從某個角度來看,就連蘇格拉底與詭辯學派也都關心永恆不變的事物與「流動」事物之間的關係。他們之所以對這個問題感興趣,乃是由於它與人類道德與社會理想及美德之間的關係。簡而言之,詭辯學家認為每一個城邦、每一個世代對於是非的觀念各不相同。因此是非的觀念是「流動」的。蘇格拉底則完全不能接受這種說法,他認為世間有所謂永恆、絕對的是非觀念存在。我們只要運用自己的常識便可以悟出這些不變的標準,因為人類的理智事實上是永恆不變的。

你明白嗎?蘇菲。後來,柏拉圖出現了。他既關心自然界中永恆不變的事物,也關心與人類道德及社會有關的永恆不變的事物。對於柏拉圖而言,這兩個問題是一體的兩面。他試圖掌握有關個人永恆不變的「真理」。

坦白說,這正是世間為何要有哲學家的原因。我們需要哲學家,不是因為他們可以為我們選拔美皇后或告訴我們今天番茄最低價(這是他們為何經常不受歡迎的原因)。哲學家們總是試圖避開這類沒有永恆價值的熱門話題,而努力將人們的注意力吸引到永遠「真」、永遠「善」、永遠「美」的事物上。

明白了這點,我們才可以開始略微瞭解柏拉圖課題的大概內容,不過還是讓我們一樣一樣來吧。我們將試著瞭解一個不凡的心靈、一個對後來所有歐洲哲學有著深遠影響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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