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讀者,現在是你那飽受暴風顛簸的船隻靠岸的時候了。有什麼港口能像巨大的圖書館那樣安穩牢靠地接納你呢?你從這座城市出發,在追逐一本又一本書而周遊世界之後,又回到這裡,城裏有一個圖書館。你僅剩的一個希望是:你才一開始閱讀,就從手上化為烏有的那十本小說,可以在這圖書館中找到。

終於,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你前往圖書館,查閱目錄;你忍不住歡呼大叫一聲,或者更正確地說,大叫十聲;你在尋找的所有作者和書名都列在目錄上,登載詳實。

你填寫第一張借書單遞進去;他們告訴你,目錄的編號一定有誤;書找不到;不過,他們會查一下。你立刻要求借另一本;他們告訴你這書已被借出,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誰借走的。第三本你要的書正在裝釘;一個月內會送回來。第四本存放在館內目前關閉維修的一側。你繼續填寫表格;不知怎的,沒有一本你要的書可以拿得到。

圖書館員繼續找書,你耐心地等待,坐在一張桌子邊,旁邊有比較幸運的讀者,正各自埋首看書。你伸長脖子左右張望,瞄別人的書。天知道,也許這些人當中,有人正在看你要找的書哩。

對面那位讀者,目光不落在手中攤開的書,反而在空中遊移。然而,他的眼神並不茫然:隨著藍色瞳孔的轉動之後,總是凝神貫注。你們的目光不時相遇,他是在向你問好,或者更確切地說,他彷彿在對虛空講話,雖然對象是你無疑。

「如果你發現我的眼睛一直在遊移,別感到驚訝。其實這是我閱讀的方式,唯有這樣,我才能在閱讀中獲益良多。如果某本書真正吸引了我,一旦我掌握住書上想表達的概念、感覺、或是一個問題,一種意象,我就讀不下去了,除非我的思路突然改變,在不同的思想觀念和意象間跳動,產生連續的思辨和幻想,而覺得有必要追根究柢,脫離那本書,直到我看不到它為止。閱讀的刺激對我而言是不可或缺的,而為了吸收每一本書的精髓,我設法嘗試只讀幾頁就好。而那寥寥數頁,已為我圈出整個宇宙,我永遠也探究不完。」

「我完全了解你,」另一位讀者突然插嘴,從書本中擡起頭來,面色蒼白,雙眼紅腫。「閱讀是件斷斷續續的工作。或者說,閱讀的對象是點狀的物體。在作品遼闊的領域中,讀者的注意力會凝聚在某些瑣細的片段,文字的並列、隱喻、句法的連鎖關係、邏輯性的段落、字彙的特異性等等,那些東西似乎具有極度濃縮的稠密意義。它們就像基本粒子元素,組成作品的核心,其餘的一切圍繞著該核心運轉。或者說,像漩渦底部的空虛,它吸吮並吞噬水流。書上可能含帶的真理,其終極的實質,就是透過那些孔隙,在幾乎察覺不到的閃爍中顯現出來的。神話和不可思議的神祕由難以理解的微粒所組成,像是黏在蝴蝶腿上的花粉;唯有體認到這點的人,才能冀望獲得啟示。這就是為什麼我的注意力與先生您所說的相反,不能須臾離開字裏行間。假如不想漏失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我就不能有絲毫的分心。每當碰上那些意義的線索,我必定繼續在四周挖掘,看看金塊是否延伸成礦脈。這就是為何我的閱讀永無止境:我讀了又重讀,每次都從句子的摺層中尋找新發現的再確認。」

「我也覺得有必要重讀以前讀過的書,」第三位讀者說,「然而每次重讀,我卻像是頭一次在讀一本新書。是我自己不斷地在改變,看出以前所沒察覺的新東西嗎?或者閱讀即是一種採取形式的建構,聚集大量的變數,因此不可能依照同樣的模式重複兩次?每一次我想重新體會上回閱讀的感受,總是經驗到不同的、意想不到的印象,不再能發現從前的感覺。有時候,我覺得兩次閱讀之間有些進步:那是說,譬如,更能滲透進入文本的真髓,或增加批判性的冷靜超然。相反的,有時候,我好像保留著閱讀個別的一本又一本書的記憶:熱切、冷漠或懷著敵意,散落在時間裡,沒有一個特定的觀照角度,沒有一條線索將之串連起來。我所得到的結論是,閱讀乃是一種沒有對象的運作過程;或者說,閱讀的真正對象就是閱讀本身。書本只不過是附加的幫襯,或甚至只是藉託罷了。」

第四位大聲說道:「你如果想強調閱讀的主觀性,那麼我同意,但不贊成你所說的那種偏離中心的理由。每一本我讀過的新書,都成為我的閱讀之整體全書的一部分。這是需要努力才能達到的:為了組構那部整體性的書,每一本個別的書都需要經過轉化,使之與我先前閱讀過的那些書發生關係,成為隨它們而來的自然結果、發展、辯駁、詮釋或參考文本。多年以來,我一直來這圖書館,一冊又一冊地找,一架又一架地尋,但我所能向你展示的是:我所做的一切就是在持續地閱讀一本書。」

「就拿我來說,我讀的全部書籍也都導向單獨的一本書。」第五位讀者說,他的臉孔從一堆裝釘成冊的書中伸出來,「可是,那是一本年代久遠的書,幾乎不能在我記憶深處浮現。在我看來,有一個故事發生在其他所有的故事之先,其他所有我讀過的故事似乎都在回應著這個故事,轉瞬間便消失無蹤。我的閱讀只不過是在尋找那本我童年讀過的書,然而,我對它的記憶太少,無法使我再找到它。」

第六位讀者站立著,用鼻子嗅空氣來檢視架上的書,他走近桌子:「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閱讀之前的那一刻。有時候,一個標題就足以引燃起我對一本書的興趣,儘管那本書也許並不存在。有時,是書的開端,起首幾個句子……換句話說,如果你只需要一點點東西便可叫想像力奔馳,我要求的更少:有閱讀的期待就夠了。」

「對我而言,重要的是結尾。」第七位讀者說,「但必須是真正的結尾、終極,隱藏在黑暗中——書要帶領你前往的目標。我閱讀時也找尋開頭,」他說著,朝那兩眼無神的人點點頭。「然而,我的目光,在字裏行間挖掘探索,嘗試辨認遠處的輪廓,那延伸在超越『結尾』一詞以外的空間。」

現在輪到你發言了。「各位先生,首先我必須說明,在書中,我只喜歡閱讀那些寫下來的東西,把細節和整體連接起來;考慮哪些閱讀詮釋方式才可靠。我還喜歡區分每一本書和別的書有何不同,各有什麼新穎和不同的特色;我特別喜歡需要從頭讀到尾的書。這一陣子以來,我一切都不對勁:我覺得,這世界現在只有一些懸疑未決或中途迷失的故事。」

第五位讀者回答你:「我所說的那個故事,開始的部分我還記得很清楚,不過其餘部分卻忘得一乾二淨了。那應該是《天方夜譚》裡面的一個故事。我目前正在核對各種不同的版本、各種語言的翻譯本。類似的故事多得不可勝數,變體也很多,但是沒有一個是我要找的那個故事。難道那故事是我夢中夢到的?然而,我知道除非我找到這故事,知道它的結局,否則我會不得安寧。」

「哈侖.阿.拉希德大王」——那故事是這樣開始的,眼看著你一臉的好奇,他同意講出來——「某夜,飽受失眠的煎熬,他偽裝成商人,走在巴格達的街道上。他乘船沿著底格里斯河來到一個花園的門口。池邊一位花容月貌的少女正高聲歌唱,並彈著琵琶伴奏。女奴引哈侖進入宮殿,替他穿上橘黃色的外衣。那位唱歌的少女坐在花園中的銀椅上,旁邊是七位身穿橘黃色外衣的男士(圍繞著她,坐在褥墊上)。『只有你一人缺席。』少女說,『你遲到了。』她請他坐在身邊的坐褥上。『高貴的先生,你們已經發誓過要盲目服從我的命令,現在,你們接受考驗的時刻來臨了。』少女取下她脖子上的一串珍珠項鍊。『這串項鍊有七顆白珍珠和一顆黑珍珠。現在我要弄斷它的鍊子,把珍珠投入瑪瑙杯中。誰抽到黑珍珠,就必須殺死哈侖.阿.拉希德大王,並帶他的頭顱來見我。我將以身相許,作為回報,可是如果他拒絕殺死大王,他會被另外七位男士殺死,這七位男士得重複一直抽黑珍珠。』哈侖.阿,拉希德一陣顫抖,張開他的手掌,看到手中的黑珍珠,於是對少女說:『我會服從命運和妳的命令,條件是妳得告訴我,大王什麼地方惹起妳的仇恨。』他問道,渴望聆聽那故事。」

這孩童時代之閱讀的殘遺也該列入你那些中斷的書單中,但書名是什麼呢?

「即使它有名稱,我也早就忘了,你自己替它取個名稱吧!」

你覺得那故事中斷處的幾個字,似乎正好表達了《天方夜譚》的精神。於是你把——《他問道,渴望聆聽那故事》寫入你在圖書館找不到的書本的名單裏。

「我可以看看嗎?」第六位讀者問道,接過書單。他拿下近視眼鏡,放進盒子裏,再打開另一個眼鏡盒,拿出遠視眼鏡;而後高聲朗讀起來: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在馬爾泊克鎮外,從陡坡斜倚下來,不怕風吹或暈眩,在逐漸累聚的陰影中往下望,在一片纏繞交錯的線路網中,在一片穿織交錯的線路網中,月光映照的銀杏葉地毯,環繞一空墓,什麼故事在那頭等待結束?——他問道,渴望聆聽那故事。」

他把眼鏡推到眉毛,「對,一部像這樣開頭的小說……」他說,「我發誓我曾經讀過……你只有這麼個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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