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摘自賽拉斯.佛拉納利之日記

山谷裏一間小木屋的陽台上,一位年輕女士坐在躺椅上閱讀書刊。每天在開始工作前,我總稍停片刻,用望遠鏡觀看她。透過稀薄透明的空氣,我似乎能在她定止不動的形體中,察覺到閱讀那看不見的律動的徵象:目光的游移、呼吸的起伏、注意力的集中、分散,甚至文字穿經人體的旅程——進展、停留、衝刺、延遲、暫停、回移。那個旅程看似單調,實則變化多端。

我能夠忍受閱讀不感興趣的東西不知已經多少年了?我耽溺於閱讀別人所寫的而與自己要寫的毫不相關的書不知已經多少年了?我轉身看見書桌以及捲上一張紙的打字機,正等我去開啟另一新頁。自從成為搖筆桿的奴隸後,閱讀對我已不再有趣了。現在我所做的,目標是我的望遠鏡鏡框所框住的躺椅中的那位女士的精神境界,那是我不得以進入的狀況。

每天工作前,我觀望躺椅上的女士,我告訴自己,我所投入於寫作的不比尋常的努力,其結果必須是這位讀者的呼吸,使閱讀變成自然的過程,一股思潮,挾帶句子擦過她的注意力的過濾網,在被她的心靈線路吸收之前,稍停片刻,繼而消失,轉換成她的內在幽靈,成為她個人無法傾吐的部分。

※※※

有時候,我會突然興起一個荒謬的念頭:希望我就要寫下的那個句子即是那女士同一時間正在閱讀的句子。這個想法令我驚奇到使自己信以為真:我趕緊寫下那句子,起身走到窗戶邊,瞄準望遠鏡,觀測我那句子對她產生的影響;察看她凝視的眼神,嘴唇微翹的曲線,她點燃的煙,她在躺椅上姿態的改變,以及她伸展或交叉的雙腿。

有時候,我覺得我的寫作和她的閱讀之間的距離似乎無法連接,我所寫的一切都刻有造作和不協調的印記;假如我現在所寫的出現在她正在閱讀的光滑書頁上,那一定會軋軋作響,十分刺耳,像指甲刮擦玻璃窗的聲音,她會嚇得把書扔開。

有時候,我相信那女士正讀著我「真正」的書,一本很久以前早該寫下,卻從未完成的書。那本書就在那裏,一字不差,我可從望遠鏡的末端看到它,但卻無法讀出上頭寫些什麼,無法知道那個我還沒成功地變成而且將來也不會變成的我所寫的內容。我坐回書桌,絞盡腦汁猜想,複製她正在閱讀的我的真正的書,但一點用處也沒有:我真正的書,除了她,沒有人能讀,相較之下,任何我可能寫的東西部是虛假的,都是贗品。

※※※

當她閱讀時,我看著她,設想在我寫作時,她會不會也用望遠鏡看我?我坐在書桌前,背對著窗戶,感覺到在我背後那一邊,有一隻眼睛吸走文句之流,引導故事往我掌握不住的方向而去。讀者是我的吸血鬼,在紙上寫字時,我覺得有一群讀者從肩後看我,抓緊鋪陳在紙上的文字。有人觀看時,我無法寫作:我覺得自己所寫的東西不再屬於自己。我希望消失掉,只為他們眼中閃爍的期待,留下附在打字機上的那一張紙,或者至多留下敲擊字鍵的我的手指。

假若我人不在這裡,我不知會寫得多好!假如在白紙和那成形而後消失、未經人寫下的文字和故事的寫作之間,沒有插入那令人不舒服的區隔——我這個人,不知該有多好!風格、品味、個人哲學、本位主義、文化背景、真實經驗、心理學、天賦、本行的伎倆:這一切因素使我寫的東西讓人看得出是我的,但這些對我而言似乎也是限制我的潛能的一個牢籠。如果我只是一隻手,一隻被切斷卻能握筆的手……誰來推動這隻手?不知名的群眾?時代精神?還是集體潛意識?我不知道。我之所以要消除掉自我,倒不是為了要成為某些可界說之事物的代言人,只是要傳達可以寫卻沒人寫,可以敘述但沒人敘述的東西。

也許我用望遠鏡觀察的這位女士「知道」我應該寫什麼;或者相反地,「她並不知道」,因為她事實上正等我去寫她所不知道的東西;但她確知的一件事是她在等待,我的文字將填補那空虛。

※※※

有時候,我想拿一些已經存在的東西做為要寫的書的主題:已被思考過的思想、已被說過的對話、已經發生過的故事、看過的地方和場景;此書應該等同於這個不曾被描述過的世界轉換成書寫。相反的,有時候,我似乎了解,在要寫的那本書和已經存在的事物之間,只能有一種補充的關係:此書應是未經描寫之世界的書寫對應;其主題應是不存在的和不能存在的,只有寫下時才存在,但它的曠缺不在只有藉由那些存在的東西,藉其本身的不完整,才能被模糊地感覺到。

我知道我一直圍著這個想法打轉,那就是未被寫過的世界和我應寫的書兩者的互賴關係。這就是為什麼寫作對我而言,是一份繁重的工作,而我也一直受它壓迫的原因。我把眼睛探入望遠鏡,對準那位讀者。有隻白蝴蝶在她的眼睛和書頁間拍翅飛舞。不論她正在閱讀什麼書,這隻蝴蝶現在必定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未被寫下的世界的高潮就在那隻蝴蝶身上,我必須瞄準的目標就是特別的、親切的、輕盈的事物。

看著躺椅上的女士,我覺得需要「從生命」來寫,也就是不寫她,而寫她的閱讀,寫任何事物,但必須想到那些都必須經過她的閱讀。

現在,注視著棲息在我書上的蝴蝶,心中惦記著蝴蝶,我想要「從生命」來寫,例如寫一樁可怕的罪行,但又有點「像」蝴蝶,像蝴蝶一般輕盈與細緻。

我也可以描寫蝴蝶,但心中卻存著一幕可怕的罪行,因此蝴蝶也變成可怕的東西。

※※※

一篇故事的構想:在一山谷裏,相對的山坡上,兩間小木屋中住著兩位作家,他們輪流觀察彼此。其中一位習慣在上午寫作,另一位則在下午。不管上午或下午,不寫作的那位總以望遠鏡瞄準在寫作的另一位。

兩位當中一位是多產作家,另一位是難產作家。難產作家看著多產作家一行又一行,整齊劃一地填滿紙張,手稿累積成一堆乾淨的書頁,再過一會兒書就可以完成了:必定是一本暢銷書——那位難產作家既鄙視又嫉妒地想著。他認為多產作家不過是個靈巧的技匠,善於生產機器製造的小說,迎合大眾口味;但他壓抑不住一種強烈的嫉妒感覺,嫉妒那個人能自信滿滿,有系統地表達自己。那不只是嫉妒,也是羨慕,沒錯,真誠的羨慕:那一個人全力貫注於工作的方式之中,必定有一種慷慨大度,對溝通有信心,能滿足別人對他的期望,不會給自己製造內向的問題。這位難產作家願意不惜一切代價,只要能夠類似那位多產作家;他願意把他當成典範;他目前最大的野心就是像他一樣。

當那位難產作家坐下寫作時,多產作家觀看他咬指甲,搔抓頭髮,把紙撕成碎片,起身走到廚房,泡咖啡,然後泡茶,再來是甘菊花茶,然後讀一首賀德齡的詩,(雖然賀德齡和他在寫的東西截然無關,)抄寫一頁已經寫下來的東西,隨後一行一行地全部劃掉,打電話給洗衣店,(雖然藍色休閒褲星期四以前不會洗好已成定局,)然後作一些筆記,目前雖然用不上,但以後也許用得著,接著走到百科全書那裏,查查「塔斯馬尼亞島」,(雖然很明顯,他正在寫的東西不會提到塔斯馬尼亞島,)撕下兩頁,放下一捲拉威爾的錄音帶。多產作家從未喜歡過難產作家的作品;每次讀起來,總令他覺得他似乎即將掌握住一個關鍵點,但關鍵點隨後逃離他的掌握,留給他一股不安的感覺。現在看著他寫作,他覺得那個人似乎掙扎著在處理某些晦澀的東西,一個糾結,也許是一條待挖掘的不知通往何處的路;有時候他似乎看見那另一個人走在凌越虛空的繩索上,他羨慕極了。不只是羨慕而已,甚至嫉妒:因為他覺得自己的作品如此狹隘,和難產作家所追尋的東西比較起來顯得何其膚淺。

在一間山谷底的小木屋陽台上,有位年輕女人一面在曬太陽,一面在看書。那兩位作家都用望遠鏡觀察她。「她多麼入神啊!她正屏住呼吸!她多麼熱情地在翻動書頁!」難產作家心裡這樣想著,「她一定在讀深具震撼力的小說,就像那位多產作家寫的那些一樣。」「她多麼入神啊!彷彿在沉思中改觀了,彷彿她看見神祕的真理揭曉了!」多產作家如是想,「她一定是在讀一本蘊合豐富涵義的書,像那位難產作家寫的那些書。」

難產作家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自己的書能被用那位年輕女人閱讀的方式閱讀。他依照自己想像中多產作家的寫作方式開始寫一本小說。然而,多產作家最大的願望也是希望自己的書能被用那年輕女人閱讀的方式閱讀。他依照自己想像中的難產作家的寫作方式開始寫一本小說。

其中一位作家先接近年輕女人,接著另一位作家也來了。兩位都說希望她讀讀他們剛完成的作品。

年輕女人收下兩份手稿。幾天後她邀請他們一起到她家來,這使他們大感驚訝。「開什麼玩笑?」她對他們說,「你們給了我兩本同樣的小說!」

或者:

年輕女人把兩份手稿弄錯了。她把難產作家模仿多產作家所寫的小說還給多產作家,而將多產作家模仿難產作家所寫的小說還給難產作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