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們就在此時展開討論事件、人物、背景、印象全都擱置一旁,以便充分討論一般性的概念。

「多向放縱的性行為……」

「市場經濟法則……」

「符徵結構的共同特性……」

「偏差與慣例……」

「閹割……」

只有你和魯德米拉仍懸吊在那兒,等待後續發展,此外,沒有別人想繼續讀下去。

你移近羅塔莉亞,一隻手伸向她面前的散頁,並問道:「我可以拿嗎?」你試圖拿到那本小說。但那並不是一本書,而是一份業已拆開的摺疊紙張。其餘部分在哪裏呢?

「對不起,我要找其餘部分,」你說。

「其餘的?……哦,這裡的資料夠討論一個月了,你還不滿足嗎?」

「我不是要討論;我想要閱讀……」你說。

「聽著,研究小組這麼多,而亞魯羅—阿爾泰語系卻只有一份稿子,所以我們便加以切分;因為在切分時引起一些爭論,書因而變得支離破碎,不過,我確信我拿到最好的部分。」

※※※

你和魯德米拉坐在咖啡座裏,把整個情況理出頭緒。「概括來說;《不怕風吹或暈眩》不是《從陡坡斜倚下來》,《從陡坡斜倚下來》不是《在馬爾泊克鎮外》,後者又與《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相當不同,我們唯一的辦法,是直搗這一切紊亂的源頭。」

「不錯,是出版社讓我們一再受挫的,他們理應給我們一個滿意的答覆。我們得去問問他們。」

「如果阿迪和菲爾然迪是同一人呢?」

「首先,問問《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要求他們給我們一份完整的版本,也要一本完整的《在馬爾泊克鎮外》,我是指那些我們開始讀的時候所認定的那些標題的小說;然後,倘若真的標題和作者有所不同,那麼出版社就該告訴我們,並解釋這些經過移花接木的書頁背後的奧祕。」

「依這種方式,」你補充道:「我們也許會發現一條途徑,可以找到《從陡坡斜倚下來》,不論完整與否……」

「我得承認,」魯德米拉說,「一聽到其餘部分已經被發現,我就燃起了希望。」

「也可以找到《不怕風吹或暈眩》,這是我現在迫不及待想繼續讀下去的一本。」

「沒錯,我也一樣,雖然我得說這不是我理想中的小說……」

又來了。你才剛以為自己步上正軌時,馬上情況一變,在你的閱讀,在搜尋散失的書,在辨認魯德米拉的品味等方面,又遇見阻礙了。

「此刻我最想讀的小說,」魯德米拉解釋說:「應是那種以敘述的慾望為驅動力,堆砌一篇又一篇故事,而不企圖將人生哲理強塞給你,只讓你觀察小說本身的成長,像一棵樹那樣,枝葉交織糾纏……」

關於這點,你欣然表示同意,你把理智分析所撕裂的書頁,拋到腦後,夢想著重新發現一種自然的閱讀狀態:單純而原始……

「我們必須再找到失落的線索,」你說,「我們現在就去找出版社。」

她說,「我們無需兩個人都去和他們打照面,你去,然後回來報告。」

你受到傷害,這一次狩獵令你興奮,原因就在於你能和她一起追尋,在於你們倆能共同體驗,並將經驗加以討論。此時你才剛剛認為已和她步調一致,產生一份親切,不光是因為你們現在以「你」相稱,還因為你們感覺形同一對共犯,在從事著別人或許無法了解的一樁事業。

「妳為什麼不一起來?」

「這是原則。」

「什麼意思?」

「有一條界線是這樣的:線的一邊是製造書的人,另一邊則是閱讀者。我想待在閱讀者當中,因此總小心翼翼地留在界線的這一邊,不然的話,閱讀的純粹樂趣會消失,或至少會變成其他東西,那不是我想要的。這界線是暫時性的,而且逐漸有被抹拭掉的趨向,專業性處理書籍的人的世界是愈來愈擁擠了,並有和讀者的世界合而為一的趨向。當然,讀者人數也在日益增多,但用書籍來生產書籍的人數似乎要比純粹愛看書的人增長得快。我知道,我即使是偶然一次,例外地越過界限,也有危險,會被捲進這股愈來愈升高的浪潮;因此,我拒絕踏入出版社,即使只是一會兒功夫而已。」

「那我呢?」你問。

「我不知道你怎麼辦。自己決定吧!每個人的反應方式各自不同。」

沒法子讓這女人改變心意,你只好自己進行探險,六點時,再和她在這咖啡座碰頭。

※※※

「你是為了你的稿子而來的吧?問題在於閱讀者;不,我搞錯了,稿子已經看過了,當然十分有趣,現在我記起來了。語言感動人,退稿誠然遺憾,你沒收到我們的信嗎?很抱歉必須告訴你實話,一切都在信中說明了,信前一陣子就寄出了,近來郵遞真是慢,你總會收到的,我們的名單負荷過量,對經濟情況不利喔,你已經知道了?你收到信了,信上還說些什麼?承蒙閣下讓我們拜讀大作,當即迅速奉還。啊,你是要來取回原稿的?不,我們還沒找到你的稿子,只要耐心再等一陣子,稿子總會出現的,我們這裡不曾掉過東西,今天我們才剛發現一份找了十年的稿子,哦,不會再來個十年的,我們會很快找到你的稿子,至少希望如此,我們的稿件太多了,堆積如山。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讓你看看,當然啦,你要的是自己的稿子,不要別人的,道理很明白。我是說,我們保存了這麼多我們根本毫不在意的稿子,怎麼可能丟掉你的?它對我們意義重大,不,不是指要出版,而是說把稿子還給你這件事對我們而言意義重大。」

說話者是個矮小的男人,身體畏縮,彎腰駝背,彷彿每次別人一叫他,一拉他袖子,一向他提個問題或放一疊校樣到他手上,他就益發畏縮彎曲,「卡維達格納先生!」「看!卡維達格納先生!」「我們問問卡維達格納先生!」每回他一貫注於最近的一位對話者的質問,便瞪著眼,顫抖著下巴,扭曲著脖子,務求把其他懸而未決的問題一併納入考慮,流露出那種過度神經質的人可悲的耐性,以及過度有耐性的人所有的額外神經質。

你進入這出版公司的主辦公室,向門房說明你想要兌換裝釘錯誤的書。首先他們告訴你去找管理部;之後,你補充說,你不只想換書,也想知道原委。他們就送你去生產部;而後,你才說清楚,你關心的是中斷小說接下去的故事發展,「那你最好和我們的卡維達格納先生談談,」他們終於下結論道,「請在等候室坐一下;已經有些人在那兒等了;終會輪到你的。」

因此,你置身訪客之中,好幾次聽到卡維達格納先生重述找不到稿子的故事,每次都對不同的人說,包括你在內,每次都在悟出自己的錯誤之前,就被訪客或別的編輯和雇員打斷。你立即明白卡維達格納先生對每一個公司的職員而言,是缺少不得的人物,同事們本能地將一切最複雜、最難處理的差事交卸在他肩上,你才剛要和他說話,就有人拿來一份未來五年的生產計畫表要他更新,一份名稱索引的頁碼要全部更改,或者一種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版本,需要從頭到尾徹底重排,因為讀做瑪莉亞的地方,應改成瑪爾維雅,而皮爾特必須更正為貝特。雖然他一想到前一位求見者的談話被打斷,就苦惱不已,卻還傾聽每個人的話,試圖儘快安撫那些比較性急的人,保證沒忘記他們,一直把他們的問題放在心上。「我們十分讚賞幻想的氣氛……」(「什麼?」一位隸屬紐西蘭托洛斯基分支團體的歷史學家大聲地說道。)「或許你該將一些糞石學的意象予以軟化緩和。」(「你在說什麼?」一位研究供不應求現象的總體經濟學專家抗議道。)

卡維達格納先生突然消失了。這出版社的走廊佈滿陷阱:來自精神病院的戲劇社團,熱中於群體分析的團隊以及女性主義攻堅隊員漫遊其間。卡維達格納先生危機四伏,每走一步都有被捕,被圍,被淹沒的危險。

當你在此地出現時,徘徊在出版社的人不再是那些有抱負的詩人或小說家,也不是未來的女詩人或女作家,一如從前那樣;此時(在西方文化史上)紙上的自我實現與其說是經由孤立的個人,不如說是透過集體力量,諸如研究討論會、工作團體、考察小組,彷彿腦力勞動太可怕,令人不敢單獨面對似的。作者的數目變成多數,而且總是團體行動,因為沒有任何人能代表其他人:四名前科犯中有一名係逃犯,三位從前的病患,及其男護士,及男護士的稿子。也有成雙成對的,不必然、但通常是丈夫和妻子,好像一對夫妻的共同生活中最大的慰藉莫過於生產草稿。

這些人物均要求和某部門的負責人或某方面的專家當面晤談,但到頭來都被帶去找卡維達格納先生。談話的聲浪充斥著最專門和最獨特之學科與學派的辭彙,傾灌在這位年長的編輯身上,乍看第一眼,你形容他是「小個子,身體畏縮,彎腰駝背」,倒不是因為他比別人更矮小畏縮,腰更彎,也不是因為「小個子,身體畏縮,彎腰駝背」這幾個字是他表達自己的方式,而是因為他似乎來自某個世界,那兒人們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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